屁股,才“哇”地哭了兩聲。從此之後就再也沒哭過了。生病了、肚子餓了、摔跤了,最多隻是“哼哼”地呻吟兩下。甚至三歲那年出了車禍,腿給輾斷了,都沒有實實在在地哭出來一聲。我母親說我小時候實在是一個溫柔安靜的好孩子。可是後來我就開始哭了。發生了什麼事情呢?我這一哭便驚天動地。我歇斯底里,我邊哭邊耍潑,我滿地打滾,不吃飯,不上床睡覺,神經質,撕咬每一個來拉我的人,狂妄,心裡眼裡全是仇恨。發生了什麼事情?我看到了什麼?什麼驚嚇到了我?什麼讓我如此無望?
我在小學坡上學。那是十多年的事情了。但是今天晚上吃飯時,外婆突然問我:“你記不記得你小時候在小學坡上學的事情?”
“記得。”
“那你記不記得你說了一句什麼話?”
“什麼話?”
她就複述了出來。
令我瞬間跌落進廣闊無邊的童年之中,在那裡四處尋找,但是沒有這句話。這句話已被我刻意忘記了,沒想到卻去到了我外婆那裡。她悄悄替我記住,替我深深珍藏心底。她九十二歲,我二十四歲。
“你給我說了那句話後,我就天天到小學坡接你回家,坐在坡下堰塘邊上的亭子裡,等你放學。”
然後她做夢一樣喚著我小名:“么么,么么……我的么妹仔喲……”
我在小學坡上學。莫非,我正是在對外婆說過那樣的一句話後,才開始哭的?才開始了我一生的哭,我一生的無所適從,我一生的愧意和恨意……我曾說過那樣一句話,我曾惡毒地,以小孩子的嘴,故作天真地說過那樣一句話——那樣的一句話,我再也不想重複第二遍了!永遠也不會再讓人知道了!我外婆九十二歲,她快要死了,她死之後,就再也沒有人知道了!我懷著死一般強烈的愧疚與悲傷,開始講述過去的事情,一重又一重地埋葬那一句話,並藉此,為我曾經的種種無知與輕慢進行救贖,並開始報復。
第18節:小學坡(2)
我在小學坡上學。每天踩兩百多級臺階,揹著書包,走進校園。我的書包很難看,打滿了補丁。在那個時候,我已經知道很多事情的區別了——男和女,美和醜,好和壞。我七歲,我已經有了羞恥之心。我揹著這書包去上學,我開始知道我與別的同學的區別。我七歲,在學前班裡年齡最大。我母親在的時候,她一直不肯讓我上學的,因為我早上總是睡懶覺。我母親可憐我,看我睡那麼香,不忍心叫我起床。於是我上學總是遲到,總是被老師體罰。有一次,我母親去學校看我,剛好碰到我正在被罰站,全班同學都坐著,就我一個人孤零零站在教室最後的角落裡,背對著大家,鼻子緊貼著牆壁。於是她和老師大吵一架,堅決把我領回了家。她自己買了課本教我識字。那時她是農場職工,白天下地幹活,晚上回來陪我玩積木,讀童話。那樣的日子沒有邊際。我總是一個人在戈壁灘上安靜地玩耍,遠處是一排一排的白楊林帶,再遠處是無邊的土地,高大的大馬力拖拉機呼嘯而來,呼嘯而去,我母親就在那裡。
我在小學坡上學。我開始醞釀一句話,並找了個機會故作天真地說出它,令我外婆對我愧疚不已。她便天天到小學坡下堰塘邊的亭子上等我,接我回家。堰塘蓋滿了荷花。一座彎彎曲曲的臥波橋橫貫堰塘一角,中間修著緊貼著水面的石臺,石臺一側就是那個亭子。我外婆就坐在裡面,往小學坡這邊張望。亭子裡總是有很多人,全都是老人,說書的、唱段子的、擺龍門陣的。我外婆也是老人,但她和他們不一樣。一看就知道不一樣。她是拾破爛的。她手上永遠拎著一兩張順手從垃圾箱裡拾來的紙殼板、一隻空酒瓶、一卷廢鐵絲或一根柴火。她衣著襤褸,但笑容坦然而喜悅。她看到我了。她向我招手。她站了起來。
我在小學坡上學。我發現除了我以外,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知道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被拋棄了。只有我的外婆天天坐在坡底的亭子裡等我回家,風雨無阻,從不改變。她一手抓著一張紙殼板,另一手握著一個空酒瓶。我們一起往家走。路過南門外的城隍廟,稱四兩肉;路過“衙門口”那一排大垃圾桶時,逐個看一看,扒一扒。我和她緊挨著,也趴在桶沿上往裡看,不時地指點:“那裡,那裡……這邊還有個瓶蓋蓋……”我外婆是拾垃圾的,我們以此為生。我是一個在垃圾堆上長大的孩子。我們家裡也堆滿了垃圾。我外婆把它們拾回來,我就幫忙將它們進行分類。鐵絲放在哪裡,碎玻璃放在哪裡,爛布頭放在哪裡,廢紙放在哪裡。我熟門熟路。我的雙手又麻利又歡快。我知道這些都是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