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一直盼我有個孩子,便把這件事當作好訊息報告了他們。我在信中說,我和妻子都希望生個女兒。父親立刻給我回了信,說無論生男生女,他都喜歡。他的信確實洋溢著歡喜之情,我心裡明白,他也是在為好不容易收到我的信而高興。誰能想到,僅僅幾天之後,就接到了父親的死訊。
父親死得很突然。他身體一向很好,誰都斷言他能長壽。那天早晨,他像往常一樣提著菜籃子,到菜場取奶和買菜。接著,步行去單位處理一件公務。然後,因為半夜裡曾感到胸悶難受,就讓大弟陪他到醫院看病。一檢查,廣泛性心肌梗塞,立即搶救,同時下了病危通知。中午,他對守在病床旁的大弟說,不要大驚小怪,沒事的。他真的不相信他會死。可是,一小時後,他就停止了呼吸。
父親終於沒能看到我的孩子出生。如我所希望的,我得到了一個可愛的女兒。誰又能想到,我的女兒患有絕症,活到一歲半也死了。每想到我那封報喜的信和父親喜悅的回應,我總感到對不起他。好在父親永遠不會知道這幕悲劇了,這於他又未嘗不是件幸事。但我自己做了一回父親,體會了做父親的心情,才內疚地意識到父親其實一直有和我親近一些的願望,卻被我那麼矜持地迴避了。
短短兩年裡,我被厄運糾纏著,接連失去了父親和女兒。父親活著時,儘管我也時常沉思死亡問題,但總好像和死還隔著一道屏障。父母健在的人,至少在心理上會有一種離死尚遠的感覺。後來我自己做了父親,卻未能為女兒做好這樣一道屏障。父親的死使我覺得我住的屋子塌了一半,女兒的死又使我覺得我自己成了一間徒有四壁的空屋子。我一向聲稱一個人無須歷盡苦難就可以體悟人生的悲涼,現在我知道,苦難者的體悟畢竟是有著完全不同的分量的。
1992�3
第一卷 第二十二章
?一
很想寫好的散文,一篇篇寫,有一天突然發現竟積了厚厚一摞。這樣過日子,倒是很愜意的。至於散文怎麼算好,想來想去,還是歸於〃平淡〃二字。
以平淡為散文的極境,這當然不是什麼新鮮的見解。蘇東坡早就說過〃寄至味於淡泊〃一
類的話。今人的散文,我喜歡梁實秋的,讀起來真是非常舒服,他追求的也是〃絢爛之極歸於平淡〃的境界。不過,要達到這境界談何容易。〃作詩無古今,惟造平淡難。〃之所以難,我想除了在文字上要下千錘百煉的功夫外,還因為這不是單單文字功夫能奏效的。平淡不但是一種文字的境界。更是一種胸懷,一種人生的境界。
仍是蘇東坡說的:〃大凡為文,當使氣象崢嶸,五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所謂老熟,想來不光指文字,也包含年齡閱歷。人年輕時很難平淡,譬如正走在上山的路上,多的是野心和幻想。直到攀上絕頂,領略過了天地的蒼茫和人生的限度,才會生出一種散淡的心境,不想再匆匆趕往某個目標,也不必再擔心錯過什麼,下山就從容多了。所以,好的散文大抵出在中年之後,無非是散淡人寫的散淡文。
當然,年齡不能擔保平淡,多少人一輩子蠅營狗苟,死不覺悟。說到文人,最難戒的卻是賣弄,包括我自己在內。寫文章一點不賣弄殊不容易,而一有賣弄之心,這顆心就已經不平淡了。舉凡名聲、地位、學問、經歷,還有那一副多愁善感的心腸,都可以拿來賣弄。不知哪裡吹來一股風,散文中開出了許多顧影自憐的小花朵。讀有的作品,你可以活脫看到作者多麼知道自己多愁善感,並且被自己的多愁善感所感動,於是愈發多愁善感了。戲演得愈真誠,愈需要觀眾。他確實在想像中看到了讀者的眼淚,自己禁不住也流淚,淚眼朦朧地在稿子上籤下了自己的名字。
好的散文家是旅人,他只是如實記下自己的人生境遇和感觸。這境遇也許很平凡,這感觸也許很普通,然而是他自己的,他捨不得丟失。他寫時沒有想到讀者,更沒有想到流傳千古。他知道自己是易朽的,自己的文字也是易朽的,不過他不在乎。這個世界已經有太多的文化,用不著他再來新增點什麼。另一方面呢,他相信人生最本質的東西終歸是單純的,因而不會永遠消失。他今天所揀到的貝殼,在他之前一定有許多人揀到過,在他之後一定還會有許多人揀到。想到這一點,他感到很放心。
有一年我到雲南大理,坐在洱海的岸上,看白雲在藍天緩緩移動,白帆在藍湖緩緩移動,心中異常寧靜。這景色和這感覺千古如斯,毫不獨特,卻很好。那時就想,刻意求獨特,其實也是一種文人的做作。
活到今天,我覺得自己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