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外。初二沒讀完我就被父親從學校叫了出來,我沒覺得有什麼不妥,我接過遞過來的鋤頭,幾乎是天賦性地完成田野的工作,就好像一隻鳥生下來就會飛。我在稀少的田地和果林中套種出甜玉米、木瓜、西瓜、柴胡,也套種來我的妻子,她是一名家底殷實人家的女兒,我們的婚姻被鄉人認為就是皇帝皇后也不過如此。但這並不是我和他們的區別,我和他們真正的區別是讀書,我看到書就和常人看到錢一樣,懷有親切的愛。我今天向您彙報,您是一定能懂得的,您懂得每個字所隱含的悠久歷史、新鮮資訊以及知識快感,您懂得這裡邊的美學,而那些鄉人並不懂。包括我的父親、妻子都在說我中了蠱,如果不是中蠱,為何走路看書,如廁看書,就是吃飯也看書?我讀《毛澤東文選》,讀《讀者文摘》,讀村支部墊桌腿的《拉丁文簡義》,讀赤腳醫生讀本和小學課本,我就像一條飢餓的鯨魚,瘋狂地吞噬一切,最後連藥物說明書和電線杆上的廣告也大聲朗讀出來。
但在那時我並沒有深層次的激情,我很理性地向親友解釋:我讀書就和你下棋、打牌一樣,僅只是個愛好,這愛好是有點嬌貴,但不至於傾家蕩產,我現在就是用務農得來的錢豢養它。我很好地處理了工與讀的關係,從來不曾因讀書而耽誤農作物的耕種。然後有一天,這樣的平衡被徹底打破了。那是一個稀鬆平常的夏天,有點熱,又下了點小雨,就這樣。但是今天回憶起來時,卻覺得這天遠甚開國大典,遠甚武昌起義,其意義堪比上帝創世。這天稻穀有點熟了,我捏了捏,還沒到收割的時機,回家吃過飯後我躺在床上發呆,很自然地與妻子發生關係,然後兩人沒有完成必要的程式就各自躺在一邊。歷史性的時刻就蘊含在這世俗的事件當中,那時應該有一匹駿馬掠過我暈暈沉沉的腦袋。txt電子書分享平臺
先知(4)
我問:“你想做嗎?”
“不想。”妻子說。
“我也不想。”
然後我震顫起來,既然兩個人都不想性愛,那性愛為什麼又舉行了呢?您知道,哲學的基礎就在於發問,原初的問題甚至決定了不同哲學體系的最終走向——比如我是誰,宇宙是什麼,為什麼在正負之間有個零。我的問題雖然粗俗不堪,卻最終也將我帶到危險而富足的今天。是啊,既然兩個人都不想性愛,那性愛為什麼又舉行了呢?
我從床上起來,急迫地尋找答案,卻是徒勞。那種感覺真可憐,就好像你隱約記起了一個人,卻完全不知他的名字,你像驢一般轉圈,試圖透過周圍環境的刺激來牽扯記憶,卻終於是精疲力盡地敗下陣來,你被上帝放逐了,帶著血淋淋的創口被上帝放逐了。
我甚至要向妻子懇求,“告訴我,為什麼?”
我愚笨而不自知的妻子驚恐地搖頭,說:“不知道。”
我咆哮著追問,她便哭泣著跑進屬於他們的世界,我追進那個世界,向那些小孩、老人發問,結果他們像看見妖怪一樣倉促避開我。也就是從那天起我被認為瘋癲了,可是他們哪裡知道,只是從那天起,我從被認識的世界進入到自我認識的世界而已。瘋掉的不是我,而是他們,他們像牲畜一般對生命逆來順受、俯首稱命,他們玷汙了人這個充滿尊嚴的字眼,他們怎麼可能知道我正像孔子、釋迦牟尼、蘇格拉底一樣,以孩童般的純真,擔負著為整個人類探尋存在問題的巨大使命呢!
我咆哮著喊“你們真傻啊”,果決地離開寢食、農活、親友以及一切世俗生活,開始成為一個孤獨的求索者。就像一切先賢,很快我受到更大的折磨,那個原初的問題像黴斑一樣越長越大,終於塞滿我不堪重負的腦子:
既然我明知稻穀還沒到收割時節,為什麼還要到稻田去一趟?
既然小孩子讀不進書,父母為什麼還要將他送到學校?
既然成年人不喜歡打麻將,為什麼還要組織人打麻將?
既然事情呈現出無意義的特點,人們為什麼還要去做?
今天我可以輕巧地將答案說出來,但當日我卻痛苦得要撞牆,我的頭還真撞上去了,我聽到砰砰的聲音,這聲音似乎也在嘲笑我——既然你明知沒有答案,為什麼還要一遍遍去想?我像是進入到一個恐怖的迷宮。
最終我像是要完成任務,勉強做了一個答案:打發時間而已,可是我幾乎就在同時否定了它。在我所熟知的知識領域,時間被鎖定在“珍惜”這個詞身上,形容它就像形容一隻從你眼前跑掉的兔子,稍縱即逝、日月如梭、光陰似箭、一刻千金、時不我待、只爭朝夕、一眨眼十幾年過去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