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連一間所謂的浴室都沒有,孝慈和我只有在靠屋後的廚房旁,將原來裝肥皂用的空木箱一個個堆起來,做成簡易的隔間,這些小木箱原是二舅在賣菸酒和肥皂等雜貨時剩下來的。要沐浴時,就把一個鋁製的洗澡盆,擺在兩排堆得一個人高的空肥皂木箱背後,然後用水壺倒進冷熱水衝勻,人就坐到裡面洗澡。一九六一年初,在“救國團”任職的宋時選,有天突然到新竹來看外婆,曾親眼看到我們那間簡陋的浴室,他真的嚇了一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說那兩排空木箱堆那麼高太危險。他做夢都沒想到,我們的日子會過得那麼糟。
那十幾年所過的日子,真只能用“難民生活”來形容。經過了那段人生路程,再怎麼樣清苦的日子,都難不倒我,對任何低劣的物質條件,我都會很快適應而甘之如飴。同學們都覺得當兵很苦,在成功嶺的預官訓練期間,很多同學叫苦連天,但對我來說,比起新竹的狀況不知道要好多少倍,有餐廳用膳、有床鋪睡覺、有浴室洗澡、有乾淨的廁所如廁,我倒覺得真是一種難得的享受。
二舅的幾個孩子,當時分別在小學、國中唸書,比我小八、九歲,都已有了記憶力,包括現在創業有成的兩個表弟章修綱和章修績,以及考取律師的表妹章修璇等,都是一同走過這段艱辛路。修綱和修績是臺北醫學院藥劑系畢業,白手起家,和同學一起創設“瑞安藥廠”,目前分別擔任董事長和總經理的職務,業績不差;修綱還是“生寶臍帶血公司”的董事長,在開發臍帶血的領域裡,已是首屈一指。他們都很清楚地記得這段不堪回首的歲月。
外婆未曾找蔣家接濟
宋時選一定不會把那天親眼看到的慘狀,向父親報告,因為他不敢。假設父親真的曉得兩個流落在新竹的兒子,竟然會叄餐不繼地過了好幾年,他該會怎麼想?又該會多麼自責?他一定會氣得去嚴詞責備王升或宋時選。這種生活上的困頓,一直到我和孝慈大學畢業服完兵役,搬離新竹,有了自立能力後才漸次告結。
二舅後來由於沉重的債務,只好把中央路的房子賤賣掉,先搬到城北街,最後遷到郊區靠近青草湖的明湖路,但是景況不僅未見改善,更由於眼睛失明而每況愈下。修綱、修績幾個表弟妹們,持續受了好幾年生活上的折磨,幸好他們均知努力,天資又不錯,大學畢業後因為沒錢出去深造,就決定在臺北創業。相信直到今天他們回想起過往種種,一定仍有不少感慨。
外婆在二舅與表叔因借款而興訟期間,可以說心都碎了。也就是在那段時間,我們會常在半夜被外婆的起床聲吵醒。外婆有堅毅的個性,她始終咬著牙在苦難中撐下去,我沒聽過她說過任何一句話要二舅舅去臺北找蔣家接濟幫忙。
外婆從南昌到新竹,像是剎那間從雲端跌落下來,在這新環境裡,不僅語言不通,習俗有異,少了昔日的親朋好友,更沒有專門服侍她的 人。外婆幼時念過私塾,知書達禮,纏過小腳,思想保守。在大陸時,雖非大戶人家,至少日子還過得去,現在卻要拋頭露面地照顧店面,而且是賣雜貨、擺香菸攤和委託行,對年逾花甲的外婆來說,委實難堪,她還是努力去適應。外婆曾建議二舅舅以大專畢業的學歷,憑本事去考公職,找一份固定的薪水,家計才能穩定,在當時臺灣大專生尚不普及的情況下,應非難事。但二舅舅對重拾課本興趣缺缺,執意開店,卻愈做愈賠,最後負債累累,又和王升不睦,才讓整個家庭陷入愁雲慘霧當中。
隱姓埋名的日子
外婆為了把我們拉拔大,付出了所有心血,讓我們在成長過程中沒有欠缺過親情的愛,或感受過是沒有爹孃的孤兒。念國小時,外婆曾叮嚀我們若是有同學問到,怎麼沒見過你們的爸爸媽媽時,就說爸爸當縣長,還在大陸,現在生死不明,別的就不必多說。同學們對外婆傳授我們編造的說辭也不覺有異,因為當時在同學當中,有不少的家庭也是這樣支離破碎,對這種講法早就見怪不怪了。
到新竹住定後,二舅舅為我和孝慈到市公所辦理戶口登記,使用的學名是“孝嚴”和“孝慈”,但仍沿用“章”姓。另外把孝慈和我的年齡刻意拉開相差一歲,孝慈登記的一九四二年出生是正確的;我則多報了一歲,為一九四一年出生,旨在矇混外界,不要把我們看成是雙胞胎。剛到臺灣時,有關戶籍的申報,由於制度不完備,登入的內容很馬虎,根本不需繳交證明檔案,隨意填寫即可。
必須刻意藉由“不實登入”的方式,來掩蓋若干事實的做法,可以看出外婆和舅舅內心的壓力有多大,真的深怕“蔣家關係”會讓這兩外孫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