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說起一件事,立刻把好不容易有了的一點暖意也趕走了。
說是就在過中秋的頭兩天晚上,被遣送到十八里鎮勞動改造的原縣長於長松在家中上吊了。幸好又沒有吊死,地主郭先知家那根棕繩因用久了,不牢實,就在於長鬆快要落氣的時候,一掙扎,便斷了。
這事說得大家心裡一涼,大家都低著頭走路,心裡沉甸甸的,也不知說什麼才好。
這於長松是有恩於十八里鋪的,在他出任武裝部政委和縣長的十幾年間,沒有少關照十八里鋪的鄉親們,幾乎家家戶戶都得過他的好處。他偏愛十八里鋪,不僅僅是何了凡救過他的命,還要感恩這方山水,他在這裡指揮的剿匪戰鬥,創造了除他自己之外的零傷亡記錄。十八里鋪人是識好歹、知恩圖報的人,眼看著一個恩人有難而又幫不上忙,心裡難受哩。
最難受的當數何了凡。了凡在此之前已經曉得於長松有了難處,造反派像蒼蠅一樣一直叮著他不放,他滿以為他那條象徵著功勳的斷腿能助他渡過難關,誰料終究沒能支撐住。但想不到他會垮得這麼快,輸得這麼慘,一個不畏槍彈的軍人竟會輕生。
太陽落山的時候,上山修水渠的男人們的草鞋,已經踩在十八里鋪的石板街上了。沒有上山幹活的老人和孩子略略感到有些驚訝:今天怎麼這麼早就收了工,一個個怎麼把臉拉得這麼長?
隊長老孔和何了凡住在最西頭。待只剩下老孔和了凡時,老孔緊走一步,貼近何了凡,悄悄地問:你不打算去勸勸於縣長?
何了凡低頭不語。
中秋之夜,十八里鋪上空的月亮躲在雲層裡始終沒有露臉。這時何了凡悄悄地離開了十八里鋪,他去看自殺未遂的下野縣長於長松。於長松被摘掉縣長帽子戴上“走資派”的帽子後,被貶到十八里鎮來當農民。他是個孤兒,沒有地方可去,只好把他往郭如玉的老家放。
待何了凡走到十八里鎮時,幾十戶人家居住的老街只剩下了一星燈火,那就是地主郭先知家。
在一盞沒有燈罩的燈火下,沉浮著好幾個腦殼。何了凡沒有從前門進去,他走的後門。下野縣長於長松坐在油燈下,身子裹在一床棉絮裡面,這顯然是防他再度自殺,他的幾個家人和親戚陪著他過夜。除了吸水煙發出的“咕咚咕咚”聲,屋裡死氣沉沉。
何了凡的出現,給這一屋的晦氣注入幾滴清新,那深深地埋在被窩裡的於長松也睜開了無神的眼睛。何了凡不敢看那眼神,昔日的英雄氣竟這麼快便蕩然無存。
於長松抖抖索索從被窩裡伸出根手指來,朝了凡勾了勾,要對他說,咳,這種時候,也只有你敢來看我了。
了凡:莫講這些了。你槍子都不怕,怎麼能輕生呢?
於長松:生不如死呵,還要連累一大家子人
了凡便吩咐家人:把燈給端過來。
了凡捏著於長松的左手,又捏著他的右手,然後仔細地看看他的臉。他可從來沒有這麼近距離地看過他的救命恩人。
看罷何了凡長長地籲出一口氣來,說:你我的緣分還沒有斷,還有幾十年。
於長松又流出淚來:了凡你不要安慰我,我曉得我完了,完了
了凡便有些生氣:誰說你完了?我今天來,是要告訴你,你沒完!十年之後,你還是一條好漢,你還會官復原職!要是你一定要輕生呢,你就等不到那一天了,信不信由你。我看,你就信我這一回吧,十年之後,要是我的話沒有兌現,你再上吊也不遲。到時候要是真兌現了,你要專門請我吃一桌飯。
何了凡又對守候著他的親戚說:你們都回去睡覺,不要再守了,他不會死,他那縣長還沒有當完。要是他現在死了,他也就算不得當過英雄,我也就跟著跳崖。
來不及等於長松說什麼,也無須聽他說什麼,何了凡就出了門,連夜趕回十八里鋪,不耽誤第二天上山修水渠,更不希望有局外人曉得他來過這裡。
十年後,如何了凡所言,於長松果然官復原職。
於長松搬回百八十里街紅旗路一號了丁縣縣委大院時,第一件事是應諾請何了凡吃飯。
復出後的於長松幹勁很足,打算為山區人民大幹一場,要把耽誤了的光陰搶回來,其時上面連縣委書記都沒有派,由他全面主持黨政工作,看那勢頭,於長松遠不是幹一個縣長便可了得的。
但是不合時宜的何了凡在於縣長設下的家宴上,見縣長一派得意的樣子,幾杯酒下肚,就管不住嘴巴了:於政委呵,我看你也不要太操勞,不要管太多的事,工作是幹不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