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當年手託粉腮,對著窗外柳棉出神絮語的嬌痴少女,而是身系一族安危,胸中經緯不輸男子的帝王之母。長孫皇后並沒有像普通女子那樣,在丈夫徒遭不測之時驚慌失措哀然求助,而是用平靜得近乎無情的態度開始著手皇帝駕崩後太子元凰的安頓,對宮內種種駭人聽聞的猜測傳言置若罔聞。她對北辰禹的心情似乎已經完全麻木,轉而將自己的所有生命渴望寄託在即將接受萬眾矚目的太子身上。
在北辰胤不在皇城的情況下,北辰望不得以按照北嵎慣例擔負起皇族的責任,代替北辰禹主持日常朝中事務。所幸皇后的無聲無息避免了宮內的騷亂,而駐守邊關的北辰胤更能讓翹首盼望北嵎變故的周邊四族收斂起不切實際的野心。
更讓北辰望慶幸的是,長子伯英終於避過了這一場無中生有的奪嫡風波,儘管這是也許以皇帝死亡作為代價。他又微有些擔心元凰或是玉階飛曾聽到過一些風聲,會將伯英當作為敵人,在往後的日子裡採取對伯英不利的手段。
他曾想過設法接近玉階飛表明自己的態度,又覺得這種舉動反會欲蓋彌彰。數日裡考慮再三,北辰望最終還是放寬了心——玉階飛既有智者之名,當然不會允許太子不必要地樹敵。不論北辰元凰將來所要針對的何方勢力,對皇位始終抱持相讓態度的惠王一脈都將是他理所當然的援力,而並非圖謀的物件。
相較於大人們心思的紛雜多樣,父皇重病的事實對北辰元凰的影響顯得格外單純。他永遠記得八歲那一年的黃昏,他正在溫習《孟子》,惦念著父皇已經十幾日不曾來看他。書房的門被急匆匆推開,庭院裡的風忽地湧進來,凍得他縮了一下脖子。他抬起頭來的時候看見母后移步進來,冷著一張憔悴的臉,眼光高高地飄過他的頭頂,投向玉太傅,似乎在無言地傳遞著訊息。他讀不到母后的目光,焦急起來,轉頭看著玉階飛。
玉階飛並沒有像母后身邊的侍女那樣逃避開自己問詢的目光,卻也沒有立刻給出回答。元凰記得那個清俊雅緻的男子放下他從不離身的翠羽扇,低下頭來迎上自己的眼睛。玉階飛的目光裡沒有元凰最常見到的讚賞或是責備,而是斂去了一切情緒,溫柔得像殿外蓮池裡的碧波。元凰被周圍侍女們的驚惶所感染,又被那樣的目光安撫下升騰而起的懼怕。他困惑地低下頭去,玉太傅的目光就滴落在他身上,綿綿暖暖的,包含著天崩地裂也不能動搖的堅韌。這種目光哪怕是在日後久遠的回憶中,也多次給予元凰面對一切的勇氣。他終於抬起頭來,注視著靜默不語的長孫皇后,聽見母后用玻璃一樣通透冷硬的聲音說,凰兒,你父皇病倒了。
很久以後元凰才知道,長孫皇后前來太子東宮的時刻,距離北辰禹昏倒在養心殿前已有整整一日。——皇后需要趕在流言擴散之前確保威脅太子地位的隱患都已被全部消除,而作為這一事件的直接受益者,同時亦是北嵎未來的統治者北辰元凰,卻連即刻知道父親生病的權利都沒有。他遲得一日,趕到父親的榻邊頻頻呼喚,而北辰禹好像已經死去,連最輕微的操作表示都不願意賜給元凰。
元凰愣在北辰禹的寢殿裡,嚇傻了似的不能行動。他呆呆地望著父皇,發現他露在錦衾外的手佈滿了青白的斑痕。元凰想起春試時候這雙大手曾那麼慈愛地撫摸過自己的頭,不死心地抓起來不停搖晃,直到受驚的御醫們圍上前來把他駕開。他胡亂蹬著腿,掙扎著想要撲回去,心裡害怕卻忘了張嘴哭泣。
元凰稍稍有些武功根基,力氣比一般孩子要大些,抓著他的御醫一不留神讓他掙脫開去。那人正要再去拉他,卻發現元凰並沒有要跑回北辰禹那裡的意思,而是立在原地傻傻望著,嘴巴半開著沒有聲音。御醫們以為太子受驚過度,又沒有多餘工夫照顧他,只得把他架出養心殿去交給玉階飛。
玉階飛幫元凰將方才掙亂的劉海撥弄整齊,又將手輕輕搭上元凰的肩頭。元凰順從地轉過身來,跟隨玉階飛的腳步一起向東宮走去。“我本來想問老師能不能救父皇。”他小聲說:“可是後來我又想,如果老師有辦法,早就會做了。”
玉階飛停下輕搖羽扇的手,不知當怎樣答覆元凰。他想起元凰六歲那年北辰胤遇刺,孩子不眠不休靠在榻邊,一心一意要等三皇叔醒來。兩年多的時間彈指而過,如今元凰自然已經明白那個龍脈護身的保證,只是母后當時隨口編來哄騙孩子的故事。這是元凰的生命裡,第一次無所遮掩地直面喪失至親的威脅,他卻再不能像當初那樣懷著一顆單純執著的心,堅定地相信自己能保護三皇叔脫離險境。
在御醫診斷宣判後,元凰同宮裡的所有人一樣,慢慢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