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霽射的晴雪之景,不料行至半路風雲變色,天上又紛紛揚揚飄起白鹽來。玉階飛還來不及鑑賞天地間一派蕭瑟之美,就被大雪打了個劈頭蓋臉。他通曉天象占卜,出門前偏忘了算一卦天氣,只得攏緊了斗篷,直奔十數丈外的一家小酒館而去。
待到玉階飛奔至店前掀簾而入,滿頭滿腦的雪花不說,連睫毛上都沾了冰晶,溼漉漉地緩緩化開,刺得他睜不開眼睛。他匆匆一掃,店裡內堂早坐滿了躲雪的客人,有幾個看起來比他更加狼狽,只剩下一張靠著樓梯的小方桌,因為經常有人上下打擾,此時還是空著的。玉階飛見尚有位置,鬆了一口氣,低下頭去抖抖披風,又將臉上的雪水大致抹淨,抬起頭來正要往小方桌走,卻看見那裡不知何時竟多出了一個人。
玉階飛以為是自己眼花——他雖做書生打扮,功夫卻是不差,居然沒聽到一點下樓的腳步聲。他再仔細看時,真真切切是在桌邊坐著一人,還是個極其英俊的青年男子,穿一身月白的衣裳,不緊不慢地自飲自酌,那悠閒的態勢好像已在那裡坐了一個下午。
說是青年男子,是因為那人眉宇間淡淡壓下的氣魄實在不屬於乳臭未乾的少年,其實他比玉階飛大約年長不了幾歲,頭髮尚未束冠,披散在肩上。當然,這一切都並不是玉階飛現在關注的焦點,他獨來獨往成性,沒有同陌生人搭訕的經驗跟習慣,現下只能很尷尬地站在門口,聽門外朔風呼嘯得越發起勁。若不是老師千叮萬囑說亂天決用了會折壽,玉階飛簡直想到外頭去搭個祭壇做法。
他帶些氣惱地去瞪那個搶了他位置的男子,卻不巧正同那人的目光對上。玉階飛不欲招惹是非,急忙要隱藏去眼中的不善,那人卻搶先對他一笑道:“這位兄臺,要不要同在下飲一杯?”
玉階飛聽他主動相邀,一時也沒有別的主張,於是衝他禮貌地點點頭,走過去同那人相對而坐。那人拿過邊上的酒盅,默默替玉階飛滿了一杯,推到他面前。他倒酒的時候,玉階飛注意到他的手指很長,骨節相當勻稱,估計是練過武功,卻又沒有尋常武師的粗糲,而是修潔清爽,經過仔細的保養。
單看這雙手,玉階飛便能猜到他的主人並不是這簡陋酒館的常客,多半也是避雪而至。他在門口吹風太久,寒意上身,沒有多餘的客套便舉杯一飲而盡。一股辛辣熱躁霎時奔騰而出,順著咽喉直貫而下,端得是氣勢如虹,毛刺刺的一片,嗆得玉階飛連連咳嗽起來。
他並不是不會喝酒,只是方才他見那男子閉目聞香,小口輕啜,一派悠然自得的飲酒樣子,再加上男人不似平民的打扮氣度,直以為那杯中是清冽醇香的淡酒,卻沒想到竟是再普通不過,店家自釀的辛辣土燒。毫無防備的一口下去,自喉管到腸胃都熱辣辣地蒸騰上來,少年的玉階飛強忍住咳嗽,幾乎憋出眼淚。
坐在他對過的始作俑者臉上浮現出邀他喝酒時候的淡淡微笑,輕快地評論道:“我只道兄臺是遊方之人,卻原來飲不慣烈酒。”
玉階飛聽在耳裡,覺得他有些幸災樂禍的意思,想要反駁,一時又提不上氣。等到胸腹間的灼燒逐漸偃旗息鼓,呼吸也開始平順,才張口道:“不是飲不慣,而是想不到你這樣的人,也會喝這種酒。”
“哦?”對面的男人眯起帶笑意的眼睛:“兄臺以為我是怎樣的人?”
“原來我只以為是個避雪的閒人。”
“如今呢?”
“如今”玉階飛拿過酒壺,不服氣地給自己滿上,又毫不客氣地抽出竹筒裡的筷子來:“如今,是個會請客的避雪閒人。”
“哈敢問兄臺大名?”
“玉階飛。”
對面男子舉著酒壺的手頓了頓,目光中飄出讚賞欽佩,向他看來:“金陵玉階飛?久仰。”
玉階飛出來遊蕩得久了,久仰這一類的客套話,已經聽得耳朵起繭,只輕描淡寫應付道:“好說。”他雙親早喪,隨叔父遷至金陵,少時即有文名,彼時性子比現在橫衝,閒來無事寫過幾篇針砭時弊的文章,拜他那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師父所賜,輾轉流落到世人手裡,稱其“逸興高情為一時之俱”。因此他雖然年少,已頗有幾分薄名,只是他的文名雖響,手底文章卻是用典繁多頗為難懂,真正耐心讀完的人並不太多。若不是他現在賴著人家請客,照玉階飛往常的性子,早就問他“如何個久仰法?”,一句話能噎得人直翻白眼。
那人點點頭,彷彿沒聽出玉階飛回答中的不耐,顧自說道:“先生不但文章精妙,自制俚曲新聲,中有《花犯》一曲,亦是人間一絕啊。”
玉階飛聞言停下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