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雪泥鴻爪。而鴻歸的方向,他只能遙望,不能到達。有時候他又想,如果他從未認識過程習,會不會今天他還擁有健康的、靈活用力的手指,會不會他已經成為汴梁坊間最好的樂師。如果他從未認識過程習,會不會今天公主還在西夏做著尊貴的王妃,而當年青葉最出色的學生林東木,會不會也早已科舉為官,被青葉奉為後學者的楷模。不過也不後悔。沒有成為坊間最好的樂師,但他聆聽過人間的至樂。至於演出了人間至樂的兩個人,那兩個走遠了的人,他們的得失感受只有他們才清楚。那相約赴海路途中的每一步,只有他們自己最明瞭。
第十五章 萍散
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鸝。百囀無人能解,因風飛過薔薇。 ——宋?黃庭堅推開虛掩的門,但見四處堆放的桌椅,似乎被遣散的夥計們臨去時匆忙收拾過。午後的日光透過半開的格子窗照進來,光影更添寥落。“客官,蔽小居今天不營業。”正要出門的慕清看了一眼柳井彥。“我曾是這裡常客,今天路過進來看看,懷舊一回。”柳井彥拱手。“如此請自便。”慕清回禮畢,自顧走去。柳井彥目送慕清,回思片刻,沿著樓梯拾階而上。樓上臨窗處坐著兩個人,其中一個站起來要開口,被另一個攔住。“是來找我的。”程西樾道。慕漁舟下樓,讓客人和程西樾自在說話。“大人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程西樾為柳井彥倒了杯水。“我去過廣林巷,一路上山找過來。”柳井彥頓了頓,又道:“方才出門的是玉木小居主人吧?你要跟隨著離開的人就是他?”他記起那人,當年玉木小居和趙師弟比賽音律,輸給師弟的那個年輕樂師。如今人到中年,眉眼間還留有昔日神彩。“是。但也許我不該走,胡文書案”是一樁冤案,她想過為父親洗刷冤屈。
“你該走。”柳井彥表情蒼涼,“胡文書案不可能被一個不存在的人翻案。”
程西樾偷調胡文書案刑部舊檔,那舉動已經驚動了某些人。昨日柳井彥得到訊息後找去三籟樂坊,就是為了通知她儘快離開汴梁。有人已經盯上她,正懷著惡意追索她和胡文書案間的聯絡。
胡文書案不可能被一個不存在的人翻案。她知道,她的確是一個不該存在的人。
祖父蹤跡不定地四處漂,直到臨老才敢回到念念不忘的故鄉,也許全因為身邊帶著一個不該存在的孩子吧?她本是一個不該出生的生命。如今她若想翻案,一定會連累許多人,甚至連累當年父親犧牲自己保全的青葉。沒有其他選擇,她應該忘掉一切離開這裡,將麻煩隨身帶走。“大人曾是我父親的朋友,離開之前,想聽大人說說我父親。”她會離開這裡,會帶走麻煩,但她不能忘掉自己的來歷。“西樾,其實我不曾和你父親做過朋友。”柳井彥的目光變得有些渾濁。
在青葉做同窗的時候,柳井彥只將林東木當對手。柳井彥有一個在朝為官的父親,他自小接受儒家正規教育,在宗族同輩中學業一直最優,很被父親寄望。入青葉後遇見林東木,他以為那人是自己遇見的第一個對手。所以柳井彥很高興,書塾裡忽然來了一個叫趙蕤的師弟。音律是浪費光陰的消遣,林東木卻被那坊間來的師弟纏住了,時時丟下書本去學簫。太學官員視察青葉,林東木和趙蕤一同失蹤,獨自出現時成了牢獄中的囚犯。
變故來時柳井彥很矛盾。雖然是對手,可他不相信林東木會做胡人的奸細。他終於開始追蹤趙蕤的線索,找到趙蕤也許有助於揭示真相。可是趙蕤入塾時登記的家庭住址不存在,推薦趙蕤的樂師所在樂坊也被查抄。
一個寒冷的冬夜,柳井彥懇求父親做了疏通,得以去牢獄裡看望林東木。
所以,他看到林東木飲下獄卒準備的毒。那個冬夜大雪紛飛,他看著林東木的朋友——一個為林東木入獄的同窗,在牢獄外的亂葬崗火化了他曾經的對手。很是惋惜。那麼出色的一個人。命運太過暴殄天物。從青葉退學時,胡文書案在柳井彥心裡還是一個疑案,直到第二年冬天他跟隨父親護送公主去西夏和番,關外露宿的一天晚上,他被公主單獨召見。趙蕤師弟穿著公主服飾,她有著他從前未察覺的,女子才有的美麗。柳師兄的父親是朝廷重臣,師兄前途無憂。她很冷靜地開口說。將來若有可能,請師兄替我照看林東木。替我轉告他,要他看在當年同窗之誼,好好待我們的女兒。可是漸漸的,冷靜消失了,當她責備自己的不該。在太學官員視察青葉那晚,她不該向林東木坦白又撒謊,坦白她是一個愛慕他的女子,撒謊說她來自坊間。她責備自己不該讓林東木動心,不該讓林東木受累。她很是後悔,當初她不該強要林東木一起學簫。看得出她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