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歷史悠久的制度,其作用就是代表輿論時時對當政的政權予以控制或批評。在一個好政府裡,監察機構必須能隨時對皇帝進冷言,向皇帝反映輿論,這種重要性是不可忽視的。由於其地位如此之重要,監察機構既有重大力量,亦有重大責任,御史如對當權者做強有力的攻擊,可以把一個政權推翻。這種監察作用,在政府的人事和政策上可以引起變動,不過其方法並未明確予以規定,其作用與現代的新聞輿論大致相似。古代此種制度之異於今日者,就是此等監察機構及其反對權,並無明文規定受有法律保障,只是傳統上認為明主賢君應當寬宏納諫;至於皇帝重視他那明主賢君的名譽與否,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倘若他不克己自律,他可以降旨把御史降級、懲處、折磨,甚至全家殺害。有些皇帝確是如此。身為御史者在個人毫無法律保障之下,卻要盡職責向朝廷與皇帝進諫規勸,處境是既難又險。但是像現代,總有對公眾抱有責任感的新聞雜誌編輯,不惜冒監禁死亡之險而向極權政權挑戰的,在過去也總有御史受皮肉之苦、鞭答之痛,甚至死亡之威脅,而盡其於人民之職責。尤其在東漢與明朝兩代,當時有御史,寫好彈劾奸相的本章,自料必死無疑,在本章呈遞與皇帝之前,先行自縊身死。這些御史正如武士之上戰場,前仆後繼。好皇帝自己愛惜名譽,對於這等御史的處理頗為慎重,因此甚獲美譽而得人望,但是惡人當政則急於塞御史之口,正如現代之專制暴君,總以鉗制報章雜誌之口為急務。
王安石當政之始,元老重臣對他頗寄厚望。現在御史中丞呂晦向王安石發出了第一彈,說他:“執邪見,不通物情。置之宰輔,天下必受其禍。”連司馬光都深感意外。在呂晦同司馬光去給皇帝講解經典之時,呂晦向司馬光透露那天早晨他打算要做的事,從袖子裡把那件彈劾表章給司馬光看。
司馬光說:“吾等焉能為力?他深得人望。”
呂晦大驚道:“你也這麼說!”
呂晦遭受革職,於是排除異己開始了。
現在星星之火使朝廷政爭變成了熊熊之勢。有一婦人,企圖謀殺丈夫,但僅僅使她丈夫受傷而未克致命。此一婦人曾承認有謀殺之意,當時有個高官對處治之刑罰表示異議。此一案件拖延一年有餘,未能定案。司馬光要以一種方式判決,王安石要另一種方式,而且堅持己見,皇帝的聖旨對此案的處刑亦有所指示。但是御史劉恕則拒不同意,要求再審,御史如此要求,亦屬常事。另一御史對王安石的意見不服,王安石則令他自己的一個親信彈劾劉耍這樣一來,一場爭鬥,便化暗為明。
御史臺則群情激動。問題現在是仍要在不受限制之下自由盡責呢?還是等候逐一被人清除?幾位御史乃聯名上書彈劾王安石,請求罷除其相位。王安石大怒,欲將此數人投諸監獄而後快。司馬光與範純仁認為在基本上不可如此對待御史,最後六個御史遭貶滴至邊遠外縣充任酒監。一見情形如此,範純仁起而應戰。他要求貶滴御史之成命必須撤回,結果他自己也遭流放。下一個要倒下去的是蘇東坡的弟弟蘇子由。他一直就反對青苗法和市易法。兩個月之後,忠厚長者老鉅富弼向朝廷辭職歸隱,臨去警告說,在任何政治鬥爭中,正人君子必敗,而小人必佔上風,因為正人君子為道義而爭,而小人則為權力而爭,結果雙方必各得其所,好人去位,壞人得權。他預言國家大事著如此下去,國家行將大亂矣。
朝廷之上,現在是一片騷亂。神宗熙寧二年(一O六九)二月,制置三司條例司成立,七月實行市易法,九月實行青苗法。數月之後,眾人對當權者的意見,由期待而懷疑,由懷疑而迷惑,由迷惑而憤怒恐懼。
現在情勢變化甚速。熙寧三年(一0七0)三月與四月,御史臺大規模遭受整肅,隨即大規模佈置上新人。隨後倒下的兩個御史,都是王安石個人的朋友,都曾助他獲得政權,王安石也是倚為聲援的。身材頎長,性情暴躁又富有口才的孫覺,他也是蘇東坡畢生的友人,曾經向王安石發動論爭,因為王安石堅稱周朝的錢幣機構,曾經以百分之二十五的利息把錢借給人民,他對此說表示反對。王安石仍然希望得到他的支援,派他到外地調查為什麼當時盛傳朝廷強迫貸款與農人,甚至在京輜一帶也傳聞如此。孫覺回到京師,老老實實報告確有強迫銷售情事。王安石認為他這是出賣朋友——所以孫覺也被革職。更為重要的案子是“美髯公”呂公著的案子。
呂公著是宰相之子,學識淵博,但是沉默寡言。在早年,王安石和呂公著在文學上同享盛名,同為儒林所敬佩。呂公著曾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