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兄,你今天怎麼了?”司馬懿面露驚詫之色,“這可不像你平常的作風啊——別這麼結結巴巴的,直說了罷,這個人是誰?難不成是曹丕去而復返?”
“仲達!她她是林巧兒,還有”司馬寅眼眶一紅,隱隱竟有淚光流動,“原來她不是書童,她竟是一個女孩兒”
林巧兒是女孩,這一點司馬懿早就知道。但是她居然在這兵荒馬亂的世道里還活著,這讓司馬懿著著實實地吃了一大驚——林巧兒倘若還活著,那方瑩呢?
一念及此,他在榻席上再也坐不住了,倏地挺身一躍而起,急聲吩咐道:“快!快!快帶她進來”
“是。”司馬寅應了一聲,疾步就要往外走去,忽又停住,沉吟了一下,回過頭來向司馬懿說了一句,“不過,二公子,林巧兒今天可不是一個人來的,她還帶了一個曹丕府上的僕役一同前來求見”
“還有別人與她一道前來?”司馬懿立刻感到了幾分蹊蹺,“寅兄——且慢!”他一揮手止住了司馬寅,垂頭思忖了一會兒,便又恢復了滿臉的平靜,慢慢坐回了榻席之上半倚半坐,自言自語道,“她帶別人一道來見懿幹什麼?她們都是曹丕府上的人啊難不成還別有用心?這可不能貿然行事”
自語了一番之後,司馬懿終於心念一定,向司馬寅吩咐道:“這樣罷!你且先讓她們進來,待會兒你便守在門外,多留個心眼,幫懿好好察看著。”
隨著臥室門外的腳步聲漸漸走近,司馬懿雖然半躺在榻床上強裝著鎮定自若,然而不知怎的,他的心卻莫名其妙地怦怦怦亂跳得厲害——這可是自己七八年來第一次出現這種方寸紊亂的情形啊!這時候究竟是怎麼了?自己一向都是能夠從容自如地做到隨時隨地“面如平湖而心如止水”之淡定沉靜的啊!
終於,那細碎輕盈的腳步聲在臥室門口處停了下來——司馬懿下意識地轉臉朝那裡望去。林巧兒正雙眸淚光瑩瑩地看著他,面目還似當年在紫淵學苑那麼清純可愛,這七八年來她的身材倒是長高了許多,眉宇間也添了一縷穩重恬靜。她身旁那個同來的曹府僕役卻似有意半掩在她身後站著,低垂的皂帽讓人看不清楚他的相貌。然而,不知怎的,司馬懿在見到那個僕役的第一眼起,心中便蕩起一種莫名的隱隱的古怪的激動——他的身影,在自己眼裡似曾相識卻又怎麼也回憶不起是誰。
“司馬公子”林巧兒一步跨進室來,似要疾奔上前,忽又駐足停住,往後面那個一直垂頭不語的僕役飛快地看了一眼,聲音一下哽在了嗓子裡,“果然是您!果然是您!真是天可憐見啊!終於被我們找到您了!”
“巧兒!巧兒!真的是你嗎?”司馬懿也是滿臉清淚縱橫,他用右手撐在榻床板上,彷彿掙得左肩頭處繃帶下的傷口隨時可能迸裂滲血也不顧,顯得頗為吃力地坐了起來,雙眼直直地看向她來,“方瑩呢?方瑩在哪裡?你不知道——這八九年來我一直在思念你們啊,我還派了牛金和司馬寅,不,劉寅,不止一次冒著戰火到鄴城去找過你們”
“我我我們”林巧兒泣不成聲,突然急步退了回去,一頭撲進那個曹府差役的懷裡失聲痛哭起來,“小姐你,你還是自己向司馬公子說罷”
隨著林巧兒的哭泣之聲,那個曹府的僕役捧住了她的面龐,俯視了片刻,陡地站直了全身,同時一伸手拂去了頭上的皂帽。一陣微風吹進室內,方瑩的長髮便似輕柔的雲霧一樣,從白玉般明潤的臉龐邊飄散開來。
司馬懿剎那間呆住了,神思恍恍然如飄向了那個無數次如畫卷一般展現在夢中深處的世界——
那是一個陰沉沉的世界,天上罩滿了烏雲,地上叢立著荊棘。司馬懿孤零零一個人在黑森森的荒野上艱難地跋涉著。綠瑩瑩的光斑在荊棘間忽閃忽閃的,彷彿埋伏著無數豺狼猛獸,隨時會撲到司馬懿的身上。他咬緊了牙關,頂著大山一般當頭壓來的恐怖,一步一個深深的腳印往前方走下去、走下去
忽地一股清風吹來,滿天烏雲倏然消散,墨玉般純淨的夜空升起了一輪皎潔的月亮,細雨一般溫柔的銀輝灑在了大地上,也灑在了司馬懿的心坎上。
荊棘消失了,詭異的綠光消失了,一切陰森森的事物都無影無蹤了。在那繽紛而落的月華之瀑中,司馬懿彷彿看到那個飄揚秀逸如清風芙蕖、素麗高雅如傲雪俏梅的女子輕移蓮步,唇啟倩笑,踩著漫地如水的月色翩翩而來。
一瞬間,司馬懿只覺無數的念想像潮水一般溢上了心頭——水晶一般空明透亮的淚珠驀然奪眶而出,滴滴而落,在地上那一層漂浮著的月華表面上濺起了一圈圈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