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儒生說,天下非一家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皇帝實乃當世之大惡,然而皇帝畢竟只一人而已,而所謂‘天下人’之天下,其‘天下人’者,也許並不包含農、工、商等庶民百姓,而只是他們這些意圖‘替天行道’的儒生、文臣吧?這些儒生文臣,若得壟斷學術和政治,其實也未嘗不能行那‘奴大欺主’、‘客大欺店’之事,公然竊天下之名目為己張目,名為儒,實則偽,斯時更是大惡之中之大惡了
以吾之見,天下之大害,不在皇帝而在文臣,尤其是在外朝部院一家獨大的文臣群體。外朝之上,並無其他勢力可與科舉文臣抗衡相爭,皇帝、宦官必然拉一派打一派以分化文臣,則文臣朋黨相爭必烈,是時文臣各派系皆以合縱連橫傾軋內鬥為能事,國事還有誰理?國家以此愈加頹廢矣。
自古以來,北方蠻夷犯我中原而能得逞者,無不根源於‘中國’自身的衰退、內耗以及分裂,而不在於蠻夷是否強悍兇蠻,民間俗語不是說‘打鐵還須自身硬’麼,中原若是上下一心抱成團,蠻夷再是兇蠻也不過落個灰飛煙滅的下場。中國之衰亡,從來都是以自身腐朽開端,最後以華夏淪亡作結。那些‘食君之祿’,好處佔盡的文臣儒士們,期間又為國家、為天下做了什麼呢?最忠貞的文臣,也不過是臨難一死殉國殉節罷了,根本於事無補。子曰:‘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則將焉用彼相矣’試問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難道將治國不力乃至於亡國亡天下的過錯,推到皇帝身上,推到宦官身上,推到權奸佞臣身上;就可自命清白無辜麼?此輩儒士於國又有何益?於君又有何用?尸位素餐者,國之蠹也,君之賊也,如此文臣不是大惡又是什麼呢?”
雷瑾這番誅心之論,當然不僅僅是指向科舉儒生出身的官吏,而是指向整個西北文臣官僚群體,甚至也包括武臣。雷洹雖然知道自己絕不可能有機會承襲公爵,但父親雷瑾這一席話,在他的理解中,就是在教導他帝王之學,君主之道,王霸之術,因此他心中也不免有些竊喜,這就是在為他將來分封治事做必要的鋪墊了,將來一藩國主之位他還是可以預期的。當然以西北當前之現狀,這藩國之主的權力也必然大受制約,財賦稅收之事恐怕藩國之主也難以直接插手,藩國之主聽政治事是可以,但藩國之主要想集軍政財賦大權於一身,這種情形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了。
“汝可牢記,君王馭下之要術,可分化而治,可均勢制衡,可扶弱抑強,然此等皆屬權謀之術。
亡國非一人之罪,治國非一人之力,汝可知明君‘無為’,垂拱而治天下,在於得其勢而任之?上古法家有謂‘法’、‘術’、‘勢’者,君王只有握‘法’處‘勢’,令行禁止,則天下稱治平焉,是以吾尤所重者,勢也。
昔者,宋帝每被朝中宰執重臣凌迫威挾,天家威儀蕩然,或有不如田舍翁之譏焉,汝兄弟嘗讀《宋史》,可知為何至此?
哼,前有黃袍加身,後有斧聲燭影,人皆知趙氏得國非正,宋室自來心虛氣怯,不免寬容優遇士大夫以圖自固,文臣的毛病就是這麼給天子慢慢摜出來的,帝王之勢既是不振,雖有權術,難以施展其技矣皇帝乾綱不振,而朝臣朋黨相輕,舉國上下不能併力一向,則蕭牆之禍在內而不在外也。
古人云‘堯為匹夫不能治三人,而桀為天子能亂天下,吾從此知‘勢位’之足恃,而賢智之不足慕也。’,持柄處勢,君王之樞也,汝其勿忘。”
雷瑾看了雷洹一眼,忽然問道,“上月十六日,你也去看過賽馬賭彩,有何感悟?”
“是。”正說著君王馭下之權術,忽然問到賽馬之事,其意自不在彼,雷洹想了想,回道:“孩兒以為,君王馭下之道,亦與這賽馬之道相近相通。若是賭彩,整場也只有三五匹馬,這賭賽能有什麼勁?也只有賭彩的馬匹多了,賽馬才有味君王馭下之道,當取賽馬之勢,而裁判其勝負。”
“唔,”雷瑾笑了笑,“看來這申韓之道,商君之書,你算讀出真味了。前月,有歐羅巴耶酥會士攜書來獻,其中有‘義大利亞’馬基亞維利氏之《君主霸術論》,似與泉州高陽氏《霸術》譯本不同,通譯館已經譯出,你可要來細讀。”
“孩兒正看阿爹批判的《商君書新注》、《韓非子集解》、《慎到闡綜》、《稷下書》、《法論》和《君王春秋書》,明兒便打發人去要《君王霸術論》。”
雷洹說的這幾本,都是雷瑾命印書館、弘文館、博物館以及北衙文學館等詳加註解、闡發並親自批註,審定編次的法家典籍,也算開天闢地第一回(自秦以後,幾乎沒有人對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