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完了他們一齊轉身離去,就像在演一場有指令碼的戲。戲演完了他們走了。只餘我自己站在媽媽的墓坑邊呆呆佇立。那麼淒涼。別人的戲演完了我還沒退場。
而我現在又是怎麼一回事呢。我站在人群外,看著人群裡的安家人。小諾還是站在安諳身邊。安諳身邊那個長相與安導頗像的中年男子陸師兄說就是安諳的父親。陸師兄這個包打聽難道沒有他不知道的嗎他怎麼什麼都知道。我看著一本一本往墓坑裡碼書的安導再看看安諳的父親他們長得真是像。可是站在安諳父親身邊的安諳長得跟他們卻不是很相像。安諳還是像他姆媽多一些。我看著人群裡的他們他們臉上滿溢哀傷卻都沒有哭。安導的兒子也沒有哭。他們只是沉默。看著他們這樣子沉默我就忍不住想哭。我是怎麼一回事我不能哭呵人家安家人都沒有哭我哭又算怎麼一回事。我不能哭呵再怎樣想哭我也得忍著呵。
安師母生前出的所有書被安導一本一本碼放完,安導兒子和安諳抬起墓坑邊的石蓋慢慢落上了墓坑。石蓋落上墓坑的一刻一直哀默連安師母的遺體被送入焚屍爐時都沒有哭剛剛碼放書時也沒有哭的安導突然大喊一聲老伴你安息你走好。喊完撲倒在墓碑上開始嚎啕。隨著安導那一聲老伴你安息你走好我再也忍耐不住慟哭出聲,就像一隻聽到同伴在哀嚎自己也忍不住跟著哀嚎的狼。
我想起多年前媽媽去世後我也一直沒有哭。看著她血肉模糊凹塌的臉時沒有哭。坐在靈車附駕座位去殯葬館的路上沒有哭。送媽媽的遺體火化時沒有哭。火化完了在淺白骨灰盤裡撿拾被化療藥物侵蝕成青黑色的骨灰時沒有哭。骨灰盒安放在墓坑裡時沒有哭。把一架小小的二十八塊六毛錢買的八音盒放在骨灰盒邊上時沒有哭。獨自竭力搬抬起墓坑石蓋時沒有哭。墓坑石蓋寸寸移覆住墓坑時沒有哭。卻在石蓋最後封落住墓坑的那一刻嘶聲喊出媽媽你安息你走好,然後也像安導一樣撲倒在墓坑石蓋上抱住墓碑慘聲慟哭。
那個時刻如此撕心裂肺,事隔多年我仍能覺得到那痛。那是與生離絕然不同的痛。因為自此你知道不管上天還是入地人海茫茫石蓋下已化骨成灰的人你再也不可能看到。即使只是一捧骨灰你也再也不可能看到。
慟哭中我聽不到身邊是否也有人在哭。我亦不再能聽到安導的嚎啕。我甚至不再能夠想起我這樣子慟哭是不是很莫明其妙很離譜。我只是聽到自己的慟哭。撕心裂肺的慟哭。沒有安諳沒有小諾沒有任何別人沒有現實種種亦沒有即將的生離,只有死別的哀絕。沒有經歷過的人們不會明白半生之後這絲毫未減的哀絕。萬念俱灰只想跟著逝者一起消亡的哀絕。
慟哭到後來我蹲下身子勾頭埋臉在膝蓋裡緊緊蜷縮成一團。身邊有人蹲下來扶住我一下一下輕輕拍著我肩背卻沒有任何言語的勸解。這無聲撫慰不用抬頭我也知道定是來自安諳可是安諳我該怎麼辦我怎麼才能不難過不疼痛不哀絕。這難過這疼痛這哀絕我怎麼才能平止忘卻。今朝相見明朝分別自此只有我自己無論我去到哪裡廣州還是印度還是更遠的遠方都只有我自己。不再有你在我身邊誰來給我這無聲慰藉。
安諳,我該怎麼辦。沒有你我該怎麼辦。我是夸克啊雖然我嘴上不認同董翩說的觀點可我自己知道我其實是。我是因為夸克間的相互結合力隨距離的增大而急劇增大至趨向無窮而將被永遠禁閉的夸克。安諳,我該怎麼辦。我這個夸克該怎麼辦。
哭到後來我不再有力氣哭只是抱著膝蓋蹲在地上,大慟過後身體陣陣顫抖陣陣顫抖中我勉強撐著讓自己無論怎樣虛軟也絕不屈從於此一時極度的虛軟倒在安諳身上懷中。
他只要能這樣子靜靜蹲在我身邊就好,就是對我最大的最後的慰藉。
安諳,謝謝你。
我不說抱歉因為抱歉沒有意義。我只說謝謝你。
被安諳扶起時安師母墓碑上的黑字已經描好。塵歸塵土歸土一切終結。太陽眼鏡濾光鏡片沾了太多淚水滿是淚漬,透過糊滿淚漬的鏡片我向安導看去,木木的一張臉,不再有淚和任何表情,連眼神都是冷的灰的,我就又忍不住流下眼淚。
安諳緊緊攬著我肩膀,俯頭輕聲在我耳邊道,“別哭了旖旖,你一直沒吃東西,身體會吃不消。”
我點頭,想說好我不哭了卻說不出一個字。我只是哀哀望著安導,如同望著多年前呆撫著媽媽墓碑的那個自己。
我會節哀順變的
葬禮結束,送葬的人紛緩向山下走去。安導亦在兒子和兒媳的攙扶下向山下走去。不過一個剎那他仿似衰老很多,佝僂著肩背背影蕭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