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日傷心君知否(四)
一切其實與坊間傳聞沒有多大出入,只是傳聞畢竟是傳聞,再接近真相,也終究不過是局外看客消遣賞聽的故事。因而,局內人的辛酸,沒有人會知曉,也沒有人會關心。
那一年,南蠻忽起叛亂,短短五個月便攻佔了七個城鎮。
那一年,長安第一公子謝流觴尚在北邊平定諸國進犯之事,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前亂未息,又出新亂,無疑是雪上加霜。由此可見,太平盛世有多難求。
南蠻戰報越過迢迢山水千里急至,呈到那雙操控天下的君王手中。天子震怒,金玉高臺上文書擲地,群臣噤言。隨後,一道旨意傳至靖邊侯府,因傷休養的靖邊侯蕭安遠再度掛帥。
那時候的蕭安遠,還是年輕英武的將領,眉目俊朗,是無數兒女崇敬仰慕的英雄。烽火連天中從容應對,血海滔滔裡傲骨錚錚,一柄長槍出神入化,成就不朽功名。然而,就如傳聞所言,戰場上所向披靡的他,竟不慎迷路,闖入了毒霧繚繞的瘴林裡,恰逢一藍姓郎中入山採藥,才得以獲救。
蕭安遠身上本就有戰傷,又被毒霧侵入,所以體力不濟,只得在那郎中家裡休養了幾日。離去之時,他欲留錢財酬謝,奈何藍家夫婦因他平定叛亂、還一方百姓安寧,早將他敬若神明,死活不願接受,甚至雙雙跪地推拒。
百般爭執之際,蕭安遠忽然聽到幾句模模糊糊的稚嫩童音。他向一旁邁了兩步,視線透過支起的殘破窗戶,落到院中。那日是晴天,暖陽正好,小小的院子裡,藥草稀疏,像是蒙上了一層倦怠的光霧,小辮有些凌亂的女孩屈身低頭,嘴裡哼著鄉謠,不知在搗鼓些什麼。似是察覺到遠遠投來的目光,女孩偏過頭,清澈的眼睛眨了眨,忽地咧嘴一笑,髮間別的一朵藍花微微顫動。那一瞬,蕭安遠的心裡忽然閃過另一個調皮乖張的身影。
於是,一樁姻緣就這樣定下。靖邊侯世子與藍家女兒的姻緣。
而那一年,藍家的那個女兒才四歲,整日將小辮拽得歪歪扭扭,喜歡摘花拔草看螞蟻的年紀。那時候,她甚至還不叫挽幽,有一個很普通很簡單的小名,被玩伴們用稚嫩的嗓音毫不客氣地喊出。四歲的她並不知道,在那個暖陽融融的上午,她偶然回頭,朝那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叔叔天真一笑,會改變自己一生的命運。
那晚,父母在床前含了欣喜的淚告訴她,她將來會嫁入侯府,成為貴不可言的王侯夫人。她並沒有明白多少,聽得昏昏欲睡,然而接下來翻天覆地的變化卻讓她猝不及防。
爹爹特意為她重新起名,藍挽幽,挽藍衣兮採幽意,多麼雅緻的一個名字。自此,她不允許再和同伴們瘋瘋鬧鬧,不可以爬樹玩泥巴,不可以唱不合適的鄉謠山歌,而要學著捧起書卷,提起墨筆,做一個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家裡並不寬裕,然而給她的一切卻仍舊是最好的。水波逶迤似的藍裳,是上好繡紋絲帛裁就,屋室內,帷幔精雅,古琴香案,書墨氤氳,原本藥草稀疏的小院被改成了她的花圃,一年四季清芬不絕
草長鶯飛的春日裡,她獨自坐在窗前,指甲一次次被琴絃磨斷,有時候能隱隱聽見遠處山泉見的歡聲笑語;鄰家笑起來露出兩個小虎牙的頑皮小哥哥,不再用泥巴偷襲她;鎮上那個最刁蠻的小丫頭,也不再向她炫耀新得到的漂亮髮帶
周圍的人都知道,她終有一天是要嫁入侯府的,要走向那個明珠瑋玉壘成的深苑,成為高不可攀的顯赫夫人。
她十二歲的時候,父母又有了新的覺悟,認為侯府是武將世家,女兒也應該會一些武功,方才配得起那樣的門第。
世人都知,蕭家有八八六十四路槍法,招式嚴謹,氣貫長虹,所以,藍挽幽首先學的,便是槍法。當別家女孩子折下枝頭第一朵桃花斜插鬢邊,在溪邊汲水歌唱的時候,她卻要拿起長長的紅纓槍,照著圖譜,自己揣摩招式,不分晴雨地苦練。
一切就這樣驟然改變,沒有人問她是否願意,也沒有人給她選擇或後悔的權利。
稚嫩的小女孩終於長成亭亭玉立的青澀少女,長成了父母所希冀的模樣。
十七歲的她,已經能在一個時辰內繡出一枝紅梅,清麗花瓣中央心蕊含香;如玉的十指可以撥動七絃琴,流瀉幽幽古曲;可以拈袖執筆繪一幅寫意丹青;可以在黑白棋局上令鎮子裡最博學的老人汗顏;可以手握梨花槍舞出颯爽的姿態同時也她學會了,如何將情緒掩飾得恰當好處,如何在最不堪的場合依舊笑得似月夜花開般靜婉,如何讓每一個眼神都蘊含安寧幽遠的神韻,如何閒花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