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窗外光斑,再沒響起別的聲音。
舊金山顛簸坡道里,她倦意上來,靠著車窗打了個盹。
並不十分合腳的繡花鞋從她腳上滑落。一聲輕響,西澤側過頭,看到紅色裙裾裡不合時宜的滑出一隻白皙小巧的腳。
精緻的足趾上,均勻點綴五點紅色蔻丹。紅色已經剝落了一些,斑駁裡露出一點剔透粉嫩的指甲的影子,映襯這身紅衣。
熟睡中的人面容一臉安詳,並未意識到有人注視著她。只有小發冠上的金色步搖與一粒雨滴大小的花朵耳墜輕輕晃動著,宣告這酣眠的少女身上古老而隆重的儀式感,像是要去參與某種殘忍的宗教獻祭。
這樣的隆重著裝,西澤發現自己竟然不是第一次見。
在他模糊的記憶裡,藏著一個潮溼海島裡的夜晚。院子裡蟲螢亂鳴,他推開一扇搖晃著燭影的木門,屋中一個高大的男人正為一身紅衣的女人梳理鬢髮。
他少年時一度以為這名中國婦人曾做過父親的情人,但她一直告訴他,她只是他們家中的中國僕人。他記得她的名字,阿琴。這是他學會的第一句廣東話。她蹲下來對他微笑著說:“我叫阿琴,是你們家的女傭。”
他還記得那艘船。阿琴送父親與他去港口,出港前,他趴在床邊,看到那瘦小影子突然失控狂奔。父親低下頭,柔聲同他說,琴姨捨不得你。爸爸回家告訴爺爺,明年就將她接來美國好不好?
那是他對阿琴最後的記憶。時至今日,他對香港一切記憶都已經模糊,卻仍能記得那個跌倒在淤泥中,又爬起來追趕這艘永遠不可能追上的船的瘦小身影。
時隔太久,他甚至不記得這片段是否真實存在,或者只是個小小夢魘。如今這幾乎消失的內容和麵前這身紅色衣服再度重疊起來,竟然像是個提醒。
一個劇烈顛簸,車停在半道,往下滑了一截。
湯普森低聲抱怨一句,“政府真的認為這種道路更安全?”
再次啟動時,淮真被打斷酣眠,睡眼朦朧地朝窗外看去。
那是一條陡峭坡道,為了行車安全,折作緩坡的迂迴彎道。彎道之間的三角區域,開滿繡球與玫瑰,盎然綠意與斑斕的花圃順著盤曲道路一直蔓延到山頂,夾在道路兩旁洋房中間,是天然花園。夜裡金色燈光映照在路面,從山腳看去,像嵌在錦團中的金色絲綢。
淮真小小哇了一聲,“好漂亮。”
醒過神來,這才覺察到腳有些涼,低頭尋到鞋,將腳鑽進去。
西澤移開視線。
湯普森笑道:“除了司機。”
福特車緩慢駛上俄羅斯山,在臨近山腳的坡頂停下。
車門拉開,淮真下車來,一回頭,一眼望見山腳下燈火璀璨的白色房屋與遠處墨藍色的海。
湯普森上樓檢查了一次:“白天已經請人來整理過一次,還沒結束。有一些必需品仍在箱子裡,需要找一找。”湯普森任務完成,將鑰匙交給西澤,駕車緩緩離開。
淮真呆呆站著看了會兒城市夜景,直到西澤聲音從身後傳來:“不進來?”
她回頭,西澤已開啟白色洋房大門。她緊跟著,及時在門關上之前鑽了進去。
燈與窗戶已事先開啟,屋裡仍有新鮮塵土味。明亮燈光更顯的屋裡空蕩蕩,傢俱一應俱全,但也只有傢俱。最有生活氣息的是地上放著同款紙箱,有一些已經開啟,零零散散的擱在地上。淮真將鞋脫下放在門口,赤腳踩在木頭地板上,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進了屋。
兩人一同穿過屋子,西澤前腳踩上一級樓梯,突然停下,轉過身。
四目相對,西澤緩緩低頭。
兩人身上衣物都攜帶著煙味與戲院獨有的不知名氣味。
淮真冰涼的腳互相磨蹭了一下,有些侷促。
“等我一下。”
她停下腳步,目送他上樓。
過了會兒,一件白色襯衫與四角沙灘褲從樓上墜下來,掛在樓梯扶手上。
她手忙腳亂拾了起來。
西澤胳膊夾著一身衣服走下來,“先去洗個澡,這身衣服換掉。”
她點頭。
“然後出來聊聊。”
淮真脫掉髒衣服放在盥洗室衣簍裡,乾淨衣服掛在裡間掛鉤上。關上浴室門,開啟花灑。
溫水從頭淋下,周身舒暢,彷彿終於回到文明社會。
伸手一摸,沒有摸到任何香皂與香波。
她掛上花灑,在浴室找了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