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善騎術,也只得硬著頭皮上馬。好在高暘並未驅馳,一路緩轡而行。他左手持韁,右手提了兩盞燈,專注而孤獨地劈開田野中沉密無盡的黑暗。與他並轡而行,頗覺蒼涼如夢,就好像故物堆中掉出來的玻璃珠子,小時候喜愛的明亮通透,如今已染了厚厚的塵埃,變得可有可無了。
在暗中走了半個多時辰,但覺地勢漸高。高暘忽然停下,指著高地下一片田壟之間,密密的十幾座墳墓道:“到了。你看。”
山下雖是無人,墓地裡燈光和香火卻是不熄,照著玄色大理石的無字墓碑一團團蒼白無言的溫暖。我默默數過,一共是十七盞燈,心下頓時瞭然:“這是何處?”
高暘下了馬,遞給我一盞燈:“這是熙平姑母一家的墓地。”
我明知故問:“殿下為何不下去?”
高暘將風燈伸得更遠些,似是想照亮山下所有長眠的魂魄:“我很想好好拜祭一下姑母,卻不能去。只能這樣趁夜望一望。”
我冷冷道:“為保曹氏一人的性命,葬送了全家的性命,果然狠心。”
高暘無暇體味我的語氣與心境,自顧自道:“我一定讓表妹生下孩子,那孩子必得好好長大,方才不負姑母和雲弟待我的一番情義。”說罷將風燈往我這邊一晃,囑咐道,“你若得空,也該去景靈宮瞧瞧他們母子。表妹腹中的,可是你們朱家的子孫。”
我斷然拒絕:“曹氏雖不是弒君的主謀,到底對不住先帝。她腹中的孩子,生下來了,也不是朱家的骨肉。順陽郡主所生的,才是我的親侄兒。”
高暘這才稍稍提起風燈,辨認我的神色:“原來你這般痛恨你的親兄弟?”
我漠然一瞥:“恨之入骨。”
高暘一怔,隨即嘆道:“我也知道你恨之入骨。然而你究竟是恨我們弒君,還是恨姑母沒有告知你當年所有的謀劃?”
熙平在山下,高暘在山上,於黑暗中彼此注視,近三十年的執念有穿透生死的力量。說出“我們弒君”這四個字便是承認了一切罪行,這樣的坦白既令人感動又教我深恨。我和高暘並肩面對無盡的夜幕,就像面對我過去十五年被遮擋的悲惶人生。我小心翼翼地走了半生,到頭來不過是一顆旁觀的棄子——我與高曜俱是。是因為弒君還是因為被欺騙,“本也沒有分別。”
高暘道:“我知道你對先帝忠心,可他已不在了,難道你要永遠與我作對?”
我嘆道:“我後知後覺,懦弱無能,何敢與殿下作對?只想回到青州,讀書耕田,平淡度日。”
高暘道:“在京中一樣可以平淡度日。你忍耐些日子,我定將令堂接回京來。”
我冷冷道:“當年我昧著良心做了許多錯事,幾番掙扎於生死之間,好容易盼到先帝登基,以為總算不負這半生辛苦。不想竟出了這等事情。朱雲弒君,我雖不知情,但他是我親弟弟,這與我親手所弒有何分別?京城雖大,卻已無處容身。”
高暘道:“我要你留在京城,留在我身邊。”
我笑道:“還是讓我回青州吧。含光劍等閒不出鞘,一出鞘必染血而歸。”
高暘不懼反笑:“你早知道是我殺了高曜,為何不遣劉鉅來殺了我?”
我正色道:“從前不殺殿下,是因為我無憑無據。現下不殺殿下,是為了報答殿下保全玉機的母親與侄兒的性命。然而從前不殺,現下不殺,不代表將來也不殺。”
高暘摸一摸頸後的肌膚,彷彿在體味肌膚的暖意所帶來的生之篤定。他譏誚道:“我聽姑母說,當年你送小蝦兒去死,是何等的果決。今日的你,不復從前,倒有些婦人之仁了。”
我毫不示弱,依舊含笑道:“我的這點‘婦人之仁’,都是從太宗皇帝那裡學到的。”說罷揚起風燈,似揚起劍尖,“別忘了,殿下的人頭還寄在含光劍上呢。”
高暘道:“這樣說來,倒是我欠你一命。”
我拈去他肩頭上偶爾掉落的蠟痕,淡然道:“殿下記著便好。”
第三十章 燕燕于飛
回到陳橋驛,竟已過了子時。綠萼與小錢在燈下相對發愁,銀杏坐在一旁塗鴉,劉鉅卻早早睡了。見我回來,三人一擁而上,綠萼擔心得險些哭起來,一迭聲問道:“信王說了什麼?他究竟是什麼意思?怎麼一會兒惱了姑娘,一會兒又對姑娘這樣好?姑娘這麼久不回來,奴婢真是擔心。”
我拂去綠萼臉上的淚意,微笑道:“不必擔心我。我不是好端端地回來了麼?”
銀杏笑道:“依奴婢看,左不過是信王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