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啟稟郡主,我們姑娘今日太過勞累,已經歇下了。有話請明日再說。”
高曈輕聲道:“是我來遲了。還請姑娘好好服侍二姐。”
綠萼道:“請郡主放心。”
話音剛落,我又睡了過去。我不知道母親與高曈是幾時歇下的,只是睡夢中總聽見母親手中念珠的滴答聲,連其中一顆玉珠摔缺了一小片所產生細微差別都分辨得出來。一輪又一輪,響徹夢境。
醒來時天色微亮,我沒有喚醒綠萼與銀杏,草草穿了長衣,攏了長髮,出門往河邊踱去。彌河嵐氣陣陣,望去一片蒼茫。晨風撩起長髮,貼著面頰飄飛不止。彷彿又回到了獨居青州的日子,卻再也沒有了昔日的雄心與期待。河水一下一下衝刷著石灘,我望著被濺溼的鞋尖,不禁想,再也沒有人陪我這樣走一程了。
忽見遠處一個紅衣小姑娘挑著一對水桶來河邊汲水,瞧身形,才不過十來歲。她彎腰汲了兩桶水,這才直身四望。忽然看見我,不知怎的,竟踮著腳踩著石頭飛也似的跑了過來。她的笑容燦爛而驚喜,抬起頭大聲道:“玉機姑姑,你回來啦。”
我見這女孩有些面熟,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她是鹹平二十年的正月,高思諺登船而去時,那個與我攀談的幼女,原來已經長得這般高了。我又驚又喜:“原來是你!怎的是你出來挑水?你父母親呢?”
小姑娘道:“爹爹進城去了,孃親在家中照料弟弟和妹妹,所以我出來挑水。”
“爹爹說,皇帝老爺去過的地方都可以免交一年的錢糧。這樣,咱們家今年就有餘糧,孃親就能生小弟弟小妹妹養了。”——當年她的話宛在耳邊。天下太平,她果然有了小弟弟和小妹妹。然而我或將親手毀去高思諺所遺下的清平世界。我別無選擇。
我勉強笑道:“你很像個大姐姐的樣子。”
小姑娘道:“爹孃說,我有姐姐的樣子,他們才會有弟妹的樣子。”
不知怎的,我心中一痛:“不錯,正是這個道理。”
小姑娘天真無邪,沒有察覺到我神色有異,依舊歡歡喜喜道:“姑姑,我該回去了。改日爹爹在家的時候,我再來尋姑姑說話。”說罷回身挑起水桶,穩穩地去了。
不待她走遠,我忽然雙腿一軟,蹲身抱頭而泣。
小錢從客店起身,一早就帶著那兩個陽苴咩城的丫頭去了青州,劉鉅則依從我的吩咐回京去了。從河邊回來,我服侍母親用早膳。粟米粥彷彿比災年官府施賑的還要稀薄,晨光將空蕩蕩的粥水染成頹敗的灰冷,彷彿愁飲半生,卻從不見底。母親亦只飲了小半碗,便推了盤箸,依舊往佛堂中跪著。
回到壽光,彷彿有無窮無盡的時光可以揮霍。橫豎無事,我便隨母親在佛堂中跪著。幽光細細,窗外竹影深深,一抹鮮活華麗的深翠映襯出室中的土色灰黃,母親唸經的聲音冗密而急促,藏起唇舌間的蕭蕭哀涼。我漠然跪坐,望著窗外閃閃發亮、簌簌飄搖的竹葉發呆,一顆急欲逃離的心浸泡在無色無相的經文之中,似被牢牢困住。如此半個時辰,忽聽母親道:“你見也見了,跪也跪了,我已無事,你回京去吧。”
我回味片刻,這才聽清母親的話。不知怎的,我不由自主道:“女兒就在這裡永遠陪著母親。”謊言太過急切,我彷彿看見觀世音唇邊一抹似有若無的嘲笑。
母親唸了一聲佛,緩緩道:“好好一個女兒家,實在不必陪我這個老婆子跪著。你的孝心我已知道,回去吧。”
我喚道:“母親……”
母親嘆道:“玉樞一個人在京中,我也不放心。”
或許她已看穿我無怨無悔的冷酷模樣,或許她厭倦見到我言不由衷的眼神。畢竟我連一個傷心的表情都不曾顯露過,更不曾為朱雲的死與她抱頭痛哭。我刻意避開了她最軟弱最無助的時刻,我本就無力安慰。佛前當無誑語,多說一句便多一重罪孽。於是我緩緩起身,恭恭敬敬施了一禮:“女兒告退。”
母親嗯了一聲,迅速被低沉含糊的唸經聲所淹沒。晨風拂起幾縷銀髮,母親一直垂眸低首、弓背含胸,像一尊懺悔了千年的石像。
從草屋中出來,正見綠萼坐在屋子旁邊洗衣裳。綠萼雖自幼進宮為奴,但洗衣裳這等粗重的活計卻是從未做過。她悶悶不樂地將半盒子皂角粉倒入水中,心不在焉地搓著衣裳。見我出來了,將兩隻溼漉漉的手在裙子上擦了擦,便跳了上來,“奴婢在外面都聽見了,老夫人讓姑娘回京去。才這一日便回京,老夫人竟沒有生氣麼?”
才不過跪了一個時辰,身上便染上了檀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