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大的水,你們船能靠這麼小個村?”
“先生您說,北碚是啥?”
“不就是不毛之地小三峽中一個小村子麼?”畢啟說。
“先生您幾時聽人擺這個龍門陣的?”
“三個月前吧?”
“難怪!”小茶房搖頭衝畢啟直笑。
幾天內,問起同一個人、同一個村,兩個被問的人同樣搖頭,同樣答以“難怪”,畢啟心頭越來越感到奇怪——我在華西壩創辦大學,花了三十年,已經被中外各界稱為當今中國的一大奇蹟。難道這位中國老朋友只用三個月,又創造了一個奇蹟?
“北碚城到了!”小茶房上前幫助畢啟收拾好行李。
這時,船頭一拐,鑽進峽口,天地忽然豁然開朗,畢啟看到了囤船,船頂上有四個八仙桌大小的正方形,是用竹片編的,上面各寫一字,是——“北碚碼頭”。
岸上有一佩槍青年軍官騎馬巡邏,一望便知是受過美國西點軍校一類正規訓練的職業軍人。馬後有一隊人佩手槍追隨,像是剛透過一般培訓的青年學生。畢啟剛說起“我想找盧作孚先生”,就有個青年晃著大腦袋自告奮勇地為他當嚮導。
“這是什麼建築物?”剛翻過巨石旁的那小坡,畢啟站下了。
“自己認一下。”帶路的青年調皮地晃著大腦袋望著畢啟。
畢啟上前看清了,搖頭一嘆:“這是我在中國農村見到的第一個公共廁所!”
“你是我在中國見到的第一個有眼力的外國人!”青年向畢啟豎起大拇指。
“這是我在中國農村見到的第一個上公共廁所的農民。”畢啟見一個戴水晶眼鏡的老人來到廁所跟前,徑直走進男廁所。
“這是現在,你要是幾個月前來啊……”帶路的青年是李果果。
“幾個月前,什麼樣?”
“什麼樣?九口缸!”
“九口缸?九口什麼缸?”畢啟問。
李果果想把臭烘烘的九口缸街的歷史講個痛快,告訴身邊這個外國人,就在北碚第一個“公共廁所”建起的當天,九口缸被砸掉,砸缸的,全是當初臉紅筋脹不準砸缸的居民。主使的,就是剛鑽進公共廁所去的這個“九條命”。李果果忍住了沒講。他想起,前天隨盧作孚陪同外國人參觀時,盧作孚什麼都給外國人講,就是講到“九口缸”時突然打住了,他知道盧作孚在中國人面前,從來是痛揭老底,可是,當著外國人,卻“家醜不可外揚”。
“這是我看到的中國農村的第一份報紙!”畢啟剛從李果果手頭接過《嘉陵江報》創刊號,便叫道。這正是李果果期待的——既然這個外國人喜歡“第一”,今天我就叫你看個夠。他把畢啟帶到了峽防局,一進門,就遞上當天剛創刊的這份報紙。
“嘉陵江是經過我們這一塊地方的一條大河,我介紹的卻是一個小朋友。兩天出版一次的小報。我們盼望這個小報傳擴出去,同嘉陵江那條河流一樣廣大,至少流到太平洋。並且嘉陵江的命有好長,這個報的生命也有好長,所以竟叫這個小報為《嘉陵江》。”畢啟讀著發刊詞,“好大的氣魄!”他接著讀,“這個小《嘉陵江》,身體雖小,肚皮卻大,大到可以把五洲吞了。各位朋友,不要見笑,不信試看一看,簡直可以從這個小《嘉陵江》裡看穿四川、中國乃至五大洲——全世界。面積之大,誠然不能去比河下面那條嘉陵江,內容之大卻又不是河下面那條嘉陵大江夠得上的呵!三峽有許多地方,我們要在三峽做許多事業,做到什麼程度,各位不曉得,可以在《嘉陵江》上去看它……”
“努力的同人,”畢啟望著發刊詞作者署名問,“這是什麼人?”
李果果的笑讓畢啟猜到了發刊詞作者的姓名,畢啟嘀咕道:“他連文風都改得叫我認不出了。這哪裡還是貴國五四時期《川報》主筆的潑辣鋒利的風格?”
“這才是中國農村真資格的第一份報紙!”李果果遞上《學生週刊》。
“兩份都是創刊號,當中只相隔了幾個月,就從週刊辦成了雙日報。”畢啟頗在行地對照兩份報紙,“那我就先看這——真資格的第一份。‘峽區重要新聞’……第一個公共廁所在北碚建起。我看到實物了。‘創辦北碚地方醫院’?”畢啟放下《學生週刊》,疑惑地抬眼望著李果果。
“對啊,先給峽區百姓種牛痘!”
“經費?我問的是經費,你的小盧先生從哪兒來?這樣一所農村醫院,賺不了錢,每月少說要賠上五六百元!”畢啟以行家的冷靜,盯著李果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