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情事。荷生就向劍秋道:“你這幾天訪‘彩波幾次哩?”劍秋道:“我方才去看他,他給餘觀察傳去陪酒了。我因此步行來找你。”痴珠道:“我剛進城逢見彩波,原來黻如今天請客。”當下四人對著樓頭新月,淺斟低酌。
大傢俱說起謖如,荷生因談著江南須若何用兵,若何籌餉,所見與痴珠都合。痴珠也自歡喜,說道:“此十餘年用兵,一誤於士不用命,再誤於此疆彼界,三誤於頓兵堅城。大抵太平日久,老成宿將悉就凋零,大官既狃恬嬉,後進方循資格。天道十年一小變,你看這一二年後,必有個人出來振刷一番,支撐半壁,所謂數過時可。”正欲說下,劍秋突然說道:“安知非僕?”荷生、採秋不覺大笑起來。 痴珠正色道:“座中總有其人,卻看福命如何哩!”採秋就也正色道:“這是閱歷有得之言。”劍秋道:“蕤賓之鐵躍於海內,黃鐘之鐸動於地中,有則類必識之。”荷生道:“這也難言!”痴珠便接道:“天之生才,何代無有?何地無有?只士大夫生逢其時,有恰好不恰好哩。恰好的,便為郭、李,為韓、範;不恰好的,便橡慄拾於白頭,桄榔倚於儋耳,這又有什麼憑據呢!”說得劍秋俯首無詞了。荷生道:“古今無不平之賊,在先求平賊之人。蕭何薦韓信,便拜大將,一軍皆驚。光武幘坐迎見馬援,恢廓大度,坦然不疑。你要拘牽資格,修飾邊幅,這還得非常的才麼?”痴珠柑掌笑道:“使君故自不凡!”於是暢飲起來。
直至十下鍾,曼雲回家,打發保兒來探劍秋,荷生、痴珠十分高興,要跟著劍秋同去曼雲家來。此時曼雲已卸了妝,趕著接人。因講起黻如這席是為痴珠、秋痕而設,緣痴珠塗溝去了,秋痕不來,今日只有子秀、子善、掌珠、瑤華和曼雲五人,於是說些閒話。 曼雲無意中卻又敘起秋痕出身。原來秋痕系豫省滑縣櫻桃村人,三歲喪父,家中一貧如洗。生母焦氏改嫁,靠著祖母侯氏長成。後值荒年,侯氏餓死,堂叔阿虎領著逃荒,到了直隸界上,鬻在章家為婢。章家用一媼,即秋痕現在的媽牛氏。彼時秋痕年才九歲,怯弱不能任粗重,又性情冷淡,不得主人歡心,坐此日受鞭樸。牛氏本非好女人,孀居後素有外交。恰好有個李裁縫,就在章家斜對門開一小鋪,牛氏也為他主人待他無恩,便乘機和李裁縫商量,引誘秋痕逃走。李裁縫原是娼家走狗出身,也會唱些崑腔,奈年老了,將平日私積娶妻馬氏,是個門戶中人,生下一子,就是小夥狗頭,才有數歲,馬氏就死。狗頭自少兇悍,無惡不作,卻怕牛氏。如今拐下秋痕,認作女兒,和牛氏做了夫婦,跑至幷州,想要充個裁縫度日。奈耳聾眼花,想做生理,又沒本錢,便逼秋痕學些崑曲,把狗頭做個班長。 看官!你想秋痕情願不情願?大凡一個人,總是一死為難。當秋痕受餓時,能夠同侯氏一死,豈不是一了百了?再不然,作了章家奴婢,拚個打死,就也乾淨。無奈幼年受人誆騙,這也是他命中該落此劫,又前世與李家父子和那牛氏有許多冤債,故此餓不能死,打不能死,該一一償了清楚,然後與痴珠證果情場,所以百折千回,不能解脫。
秋痕先和曼雲極說得來,背地把這出身來歷哀訴曼雲。曼雲這會通告訴痴珠、荷生。痴珠聽著,與秋痕所說大同小異,就也罷了。其實秋痕就裡還有一件大苦惱,旁人不知道,就秋痕自己也不能出口,痴珠從何曉得?只見狗頭便不喜歡,說他會做強盜。
當下夜深,荷生自回愉園。痴珠便來秋心院,闔家通睡,半晌叫開大門。狗頭披著衣服出來,說道:“老爺怎的幾天不來呢?”痴珠道:“我跑了徐溝一遭,來往三日。”就在南廡欄干邊等了一會,覺得風吹梧葉,籟籟有聲;久之,(犭咼)兒狺狺,跛腳開了月亮門。裡頭窗昏竹響,簾動燕醒。只見秋痕早拿個蠟臺,站在東屋門邊,笑盈盈的道:“差不多三下鍾了,從那裡來的?”痴珠也含笑搶上數步,攜著秋痕的手,一面進去,一面告訴他這幾天的事。 秋痕道:“你就也不給我信兒!”痴珠說話時候,秋痕已將西洋燉交跛腳去燉開水。這會開了,秋痕便釅釅的泡上一碗蓮心茶來;又替痴珠卸了長衣服,見身上還穿著茶色湖縐薄綿襖,說道:“不涼麼?出城也該換一件厚些的。”痴珠笑道:“是你替我穿上,我就捨不得卸下。”秋痕笑了一笑,便掛起帳來。痴珠瞧著錦被撒在一邊,便拍著秋痕的肩,含笑道:
“春窗一覺風流夢,卻是同衾不得知。”
秋痕沉著臉道:“你怎說?難道我心上也有個施利仁麼?你就看我同碧桃一般!”言下已吊些淚來。忙得痴珠再三陪笑,秋痕含淚也吟道: “何當巧吹君懷度,襟灰為土填清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