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秋痕怎樣呼觴勸酢,終是悶悶不樂。秋痕因說道:“你前說要作《鴉片嘆》樂府,我昨日替你作篇《序》,你瞧用得用不得?”說著,便向案上檢出二紙,遞給痴珠。痴珠接著,念道:
“聞諸父老:二十年前,人說鴉片,即譁然詫異。邇來食者漸多,自南而北,凡有井水之處,求之即得。敗俗傾家,喪身罹法,其弊至於不忍言。而昏昏者習以為常,可為悼嘆!尤異者,香閨少婦,繡閣雛姬,或亦間染此習。至青樓中人,則什有人九。遂令粉黛半作骷髏,香花別成臭味。覺岸回頭,懸崖勒馬,非具有夙根,持以定力,不能跳出此魔障也。孽海茫茫,安得十萬恆河沙,為若輩湔腸滌胃耶?作《鴉片嘆》。”
念畢,說道:“很講得痛切,筆墨亦簡淨,你何不就作一篇樂府,等我替你改?我是不止說這個,還有幾多時事,通要編成樂府哩。頭一題是《黃霧漫》,第二題是《官兵來》,第三題是《胥吏尊》,第四題是《鈔幣弊》,第五題是《銅錢荒》,第六題是《羊頭爛》,第七題是《鴉片嘆》,第八題是《賣女哀》。”
秋痕斟一杯酒,喝一半,留一半,遞給痴珠道:“樂府我沒有做過。”痴珠喝了酒,說道:“你沒有做過樂府,那白香山《新樂府》三十章,你不讀過麼?香山的詩,老嫗能解,所以別的詩不好,樂府最妙。學他那樣做去,便是正體。”秋痕又斟一杯酒,給痴珠喝一半,將剩的自己喝了,說道:“這個你也和我講過,只我總不敢輕易下筆。你隨便起兩句,我接下去學學,好麼?”痴珠道:“我念你寫。”便隨口唸道:“外洋瘠中土,製作鴉片煙。”秋痕端過筆硯,寫著。痴珠道:“你五字的做兩句吧。”秋痕故意想了又想,說個不大條暢的句,惹著痴珠笑了;又分喝了幾杯酒,讓痴珠幾箸菜,才說道:“我做一聯對偶,你看好不好?”就寫起來。痴珠瞧是“媚骨勝鸞膠,流毒如蛇誕”,說道:“這就好,音節也諧。”秋痕擎著酒杯,笑道:“我又不曉得怎樣接了,你提一句吧。”痴珠便道:“如今耍轉仄韻才好呢。”念道:“愚夫不解身中毒,”秋痕寫著,笑道;“我接句‘夜夜吹簫品玉竹’。”痴珠笑道:“你說個品蕭還好。”秋痕道:“我想那神情就像。”痴珠道:“這不是給人笑話?”秋痕道:“我和你講,怕你笑話麼?其實我是這一句,你瞧吧。”痴珠瞧著,是“短榻燒燈槍裂竹”,便笑說道:“好好的句,卻故意要那般說。以下你自己做去,我替你改。”
秋痕剪著燭花,笑說道:“我不,我要和你聯下去。”痴珠道:“我酒也不喝,詩也不能做,躺一會吧。”秋痕不依,痴珠只得又念道:“生涯萬事付一槍,”秋痕寫著,接道:“萬事如煙過癮忙。朝過癮,暮過癮,……”痴珠早向床上躺下。秋痕便站起來,跟到床前,伏在痴珠身上,說道:“怎的?”痴珠道:“你要替我解悶,卻叫我做詩,不更添悶麼?你好好的替我唱那《紫釵記·;閨謔》給我聽,我便不問了。”秋痕笑道:“你又來歪纏人家。我和你說,今天是霞飛鳥道,月滿鴻溝,行不得也哥哥!”
痴珠將手挽住秋痕道:“我不信。”秋痕笑把指頭向痴珠臉上一抹,道:“羞不羞?你通不記今天是祭灶日子麼?”痴珠黯然道:“我在客邊,我沒灶祭。”秋痕笑道:“我沒爹役媽,那裡還有個灶?”痴珠道:“我有媽也似沒媽,有灶也似沒灶!”因吟道:
“永痛長病母,五年轉溝壑;
生我不得力,終身兩酸嘶。”
一面吟,一面傷心起來。秋痕慘然,將痴珠的手掌著自己的嘴,道:“這是我不好,意你傷心。我還唱那兩支《玉交枝》吧。”痴珠淚眼盈盈道:“我這會曲也不能聽了。”接著高吟道:
“當田欲一哭,淚下恐莫收;
濁醪有妙理,庶用慰沉浮!”
便說道:“我還喝酒吧。” 於是秋痕斟了熱酒,送給痴珠。痴珠又高吟道:
“少年努力縱談笑,看我形容已枯槁。
喜君頗盡新禮樂,萬事終傷不自保!”
就將酒喝乾。秋痕珠淚雙垂道:“這樣傷心,何苦呢?龍蟄三冬,鶴心萬里,願君善保千金軀哩!”痴珠微笑一笑,說道:“喚他們收拾睡吧。”晚夕無話。次日,下了一天雪,痴珠並沒出門。
第三日清早,外面傳進一柬,說是韓師爺差人送來的。痴珠拆開,見是一張小箋,上寫的是: 採秋歸矣!孤燈獨剪,藥裹自拈,居者之景難堪;衝寒冒雪,單車獨往,行者之情尤可念也。疊《梅花》詩原韻,得春鏡樓本事詩八首,錄請吟壇評閱。知大才如海,必更有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