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閒地聽著崑曲,和自己有句沒句地說話,對面的沙發上,則是程慕言與和娉在歡聲嬉鬧——彼時這場戰爭還沒開始,那個人沒有走,他的父親沒有死,連程美雲都還好好兒地活著。
那時一切都還是完整和圓滿的。不過是一年,這國家又由和平而戰火,他的生活亦物是人非。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意識正在醒睡之間漂移,依稀覺得有人過來,把一床毯子輕輕鋪在自己身上。這瞬間心裡一直隱藏的希望被喚起了似的,有個自己從他身上醒過來,伸手拉著那個人的手扯到胸口,低笑說道:“……知道回來了?”雖則是笑著,語氣裡卻有點不期然的心酸。
黑暗裡那人僵住了,沒做聲。宋致白也似被夢魘住了,除了那隻手,身子沉得再動彈不了。良久他才聽見一聲深長的嘆息,是柳媽的聲音:“大少爺……”
這聲嘆息,才將真正的宋致白給叫醒了。登時夢魘散了。那人自他身邊,又離開了一回。
他鬆了手,假裝還是熟睡做夢,等柳媽離開了,才睜開眼睛,靜默地注視著一片靜寂的黑暗。夜幕中有煙火升上來,浪花般流淌在落地窗的玻璃上,一層有一層,開了又敗,就像是不停息的歲月,像是留不住的時光。
匆匆又是一載。屈指一算,原來他離開自己已是大半年了。這一刻宋致白只得對自己承認,原來他心底從沒承認那人是真離開了。他一直在等著,哪天回到家,發現他已經回來了。
可是這麼久了,他一直沒有回來。
那又該怎麼辦?他躺在黑暗裡,看著窗上的煙火滅了又升,心底那個念頭也如那火花,時熄時燃,每一次燃起都燎灼了心血,每一次熄滅都落下抹焦灰。
最終他輕輕笑了,對那個一直藏在自己心中暗影裡的人影說,既然你不肯自己回來,我就再去找你一回罷。
第 32 章
已是深夜了,節日裡街上人行更少,雪亮的車燈將前方一片的深黑空曠掏出個洞,只映見滿路散落的爆竹碎屑。他車開得很快,心頭那個慾念被透窗而入的寒風一吹,更是燒得腔子滾燙。他迫不及待地要再見到那個人,在這個孤冷的夜裡再次抱緊他,對他說:不管你要幹什麼,要走什麼路,你都必須和我待在一起——我離不開你,而你沒有我,也是不行的。
他才轉過街角,有幾個人影忽的從路邊小餐館裡撞了出來。宋致白不經意地眼角掠過,登時呼吸都是一窒——自己要找的那人竟然就在其中,卻好像喝多了似的,步子踉踉蹌蹌,被同伴架扶著往前走。
宋致白忙停了車,就要下去叫他,心裡忍不住已經在氣恨,這人果然是不知好歹,離了自己就過得這麼不像話,真不知這半年多是怎麼折騰的。轉念又想到或許正因離了自己——他心裡痠軟了起來,想今晚無論如何都得把他帶回去。這幾個念頭劃過,他再抬眼看過去,卻正見程慕言彎腰手扶著路邊的梧桐樹,不斷地咳嗆著,似乎在吐酒;同行的一個女孩子一手扶住他肩膀,一手給他輕緩地敲著背,低下頭慰問他什麼;程慕言緩過口氣,才輕輕搖了搖頭,伸手拍了拍那隻搭在自己肩頭的手。
他一動不動,手停著車門上,眼睜睜看著程慕言重又直起身子,由那個女孩子扶著,和同伴們搭上了末班電車。宋致白才醒過神來,重又發動車子,鬼使神差地緊隨在電車後面。電車裡亮著燈,彷彿是幕移動的電影,裡頭的人形容舉動在黑夜中纖維必見——程慕言坐在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緊閉著眼睛,額頭抵在窗玻璃上,隨著車行顛簸磕磕碰碰的。坐在他身旁的女孩忙扶過他的頭,教他靠在自己肩上。他微微皺了下眉頭,便就勢依著不動了,似是安心地熟睡了過去。
宋致白跟在旁側,凝目注視車窗中映出的臉,中間只落下短短的一段夜,卻把他們隔絕得那麼遠——他忽然想起那個夜晚,在那場恣意又傷感的情事之後,自己彷彿做了個夢,夢中是和他分坐上開往異鄉的列車,在漫漫黑夜中一錯而過……想不到就在今夜,竟是夢境成真。
他恍惚地一直跟隨那電車,轉過那條長街。路口燈光一晃,忽然有個人影躥出來,直撞到車前。宋致白餘光瞥見,悚然一驚,猛地踩下剎車。一道尖利的聲音驟然撕裂了靜夜,那個人影一個晃便從他視線中墜落下去。宋致白大夢初醒,忙搖下窗一看,見那人並未被撞傷,只是受了驚嚇跌倒在地,方才鬆了口氣,匆匆自懷裡掏出疊鈔票丟在地上。
他抬眼往前一看,那輛電車已經去遠了,只拋下抹模糊的燈影,隱隱現現地湮滅在濃深的暗夜裡。
這一刻他才發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