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天輕嘴薄舌的,小心給你太太知道,今晚上罰你跪搓板。”教員室裡登時一片善意的歡笑。餘慧心到底不好意思,飛紅了臉,對程慕言低聲道:“這部電影就是那個海派女作家寫的,我想你以前常看她的小說,一定會喜歡。”
程慕言還未答話,王思政又擠擠眼道:“去罷,去罷,這部戲可是專講新時代戀愛的,正合適你和小余去看——像我這種舊式‘包辦婚姻’的受害人就不敢觸景傷情嘍!”劉副教授繼續斥他不準胡說,要挾他晚間一定轉告王太太。大家其實都知他和夫人雖是自幼訂婚,感情卻是很好的。大家湊趣說了這半天,程慕言窘得渾身不自在,一抬眼見餘慧心還那般坐在對面,一雙眼依依望著自己。他雖是心有顧忌,可是現下給王思政鬧得人盡皆知,若再拒絕可怎麼教人家姑娘下臺,因此便笑了笑道:“成,明晚我一定到——不多叫上幾個人一起熱鬧?”餘慧心道:“這不巧了,票可太難買——我可排了好半天呢。”說到此處卻忽覺得失言,忙站起身來,又一笑輕聲道:“那說定了……我等著你。”
餘慧心去後,程慕言望著那票發呆,才想起她把兩張都留下了,這樣自己是不去也不成了。王思政戳戳他胳膊,道:“呦,人走半天了,還‘寤寐思服’吶?”程慕言不方便說什麼,只得搖頭苦笑,把電影票放進抽屜裡,翻開書本開始撰寫教案。王思政卻意猶未盡,又說到電影的女主演身上:“……那個‘徐夢璇’,專演新知識女性,氣質看來很好——正是‘有美一人,清揚婉兮’!”身後便有人嗤笑道:“什麼新知識女性的代表,那個‘徐夢璇’也配!誰不知她是被那個宋大公子捧起來的?”王思政立時把頭一轉,問道:“宋大公子?哪個宋大公子?”人家笑他空仰慕了一場,對真人一無所知:“南京城總共有幾個宋大公子?你當還是國舅爺啊?——不過也差不多了,就是開大紗廠的宋……”說到這裡忽然想起來,程慕言好像和這個宋大公子還有點親戚,忙把餘下的話頭咬斷生嚥下去,只是尷尬地嘿嘿兩聲。王思政搖頭連聲嘆“可惜”:“還真是混沌濁世,無有一方淨土——本來當她芳草美人,出水淨蓮,想不到還是沾了一身腌臢銅臭氣!”
話說了這半天,程慕言像是充耳不聞,只埋了頭專注地寫著,筆尖擦在紙上沙沙作響。唯當“宋大公子”那四個字落地,他握筆的手微微停了停,便將頭埋得更低了。
電影開場是六點半,程慕言六點才過十分就到了戲院,卻見餘慧心已站在門口臺階上,一見他來,便迎上來笑著埋怨道:“呀,等了我半天,還真擔心你不來了!”程慕言連忙抱歉,又開玩笑道:“餘大小姐遇事總這麼心急。”餘慧心微微瞥了他一眼,轉眼望著街口來往的人群,低了聲音道:“其實我平時最愛教人等。”
程慕言心頭一跳,只能裝作沒聽出意思來。好在人已陸續入場,他們剛找準座位坐下,場內便黑了。這戲院也是政府還都後新建的,仿著西式劇院的樣子,底下是散座兒,二樓伸出半個看臺,拿包了紅絲絨的擋板隔成一個個包廂。貴賓們進來得向來是晚,快開場了才一個個拿著派頭兒踱進來。忽然穹頂的天燈又亮了,想是又有什麼重要人物蒞臨;程慕言忍不住回頭一看,正瞧見走廊裡一個男子走向二樓正中的包廂——他穿了身深色西裝,戴著淺頂黑呢帽,一手習慣性地插在口袋裡,看來極是隨意,只是身邊挽著他手臂的女伴盛妝嚴扮,意態舉止十分鄭重。
餘慧心見他兀自回著頭,也跟著看了一眼,便驚喜道:“呀,可真巧,那個就是徐夢璇了——她身邊的是誰?難道是拉情人來看自己演的戲?”話說完臉上一紅,所幸燈已黑了,身邊的人看不出。程慕言“唔”了聲,便回過頭,眼望螢幕不再說話了。
電影開始了,主角果然是方才那個女人。情節並不複雜,年輕美貌的女大學畢業生,和一個英俊的商人意外相識了,又巧合地去他家裡做了他女兒的教師。然而他卻是另有妻子的。故事的結局,是女主人公不能接受“甘做妾”的舊式婚姻,又不肯違背道德,便忍痛和愛人分手,毅然去追求自己的理想了——確也是好故事,何況又是他所喜歡的作家寫的;然而那一幕幕光影流水也似從他眼前滑過,他心裡卻反覆回放著另個人的音容——他看來還是老樣子,沒有任何的改變;當然即便有什麼變化,方才那匆忙一眼也是看不出的。不過他還沒有和趙勝男結婚麼?如果已結了婚,總不該還這麼……又或許他到底和趙是分開了,這個女明星才是他現在喜歡的——是的,他肯這麼陪她,在大庭廣眾下來出席她的電影,想必是真心喜歡的。
這才是他現在真心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