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鴦恩重是花神。”
他最終放開手,一步步退出去時兀自望著這副對聯十四個字,最初和最後的場景疊印在眼前,恍惚迷離是一場大夢。退到垂簾時驀地想起第一次來到這裡,飛白隨手甩了自己一身墨汁,回過頭來大笑,驕傲性情裡還掩不住少年人的天真。這時候一瞬眼,彷彿還能看見他坐在案邊一回顧的樣子,可是如今衣襟上淋淋漓漓,已經不是墨汁,是殷紅刺目的血。
人生聚散皆如此,莫論興和廢。富貴似浮雲,世事如兒戲。唯願普天下做夫妻,都是咱共你。
他對自己道:“初來賣身那日,聽他這一支曲,我道是吉兆,原來……都不是咱同你。”
他不自禁笑了起來,腳步輕快走向堂房門口,隱約已聽到人聲喧嚷,是那一刀下去飛白的慘呼驚動了宅中人,轉瞬人們便要聚集到這兇殺場。這時候心裡完全是空白,泰然自若拉開門去迎最後的解脫,只看見門外紛紛揚揚,自在飛花輕盈如夢,恰似初見薛飛白的那一場飄灑冬雪。
…………………………………………………………雪月風花之雪集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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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虹臺月之一 。。。
第二話 雪月風花之月集
虹臺月
月去疏簾才幾尺,烏鵲驚飛,一片傷心白。萬里故人關塞隔,南樓誰弄梅花笛?
蟋蟀燈前欺病客,清影徘徊,欲睡何由得?牆角芭蕉風瑟瑟,生憎遮掩窗兒黑。
——調寄《蝶戀花》
人間景緻,最綺麗莫過於風花雪月,這四樣裡面,最恆久又莫過於最後一件。風或流動不定,花有開謝無常,雪是見暖即消,何如一輪月明明在天,永依雲漢?縱然圓缺剝復,終是清輝不減,本是無情無思、無生無滅的物事,本來不消得騷人多愁,墨客善感。偏偏人要多心,見虧缺嘆天地有憾,見團圞又恨孤身淒涼,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總之諸般牢騷怨憤,都要借月抒懷,所謂“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其實哪裡是天道無常?分明是人心不足。有得失之計較,才有盈虧之嘆恨,與月何尤?
話又說回來,人畢竟是區區血肉化生,身非金石,質同草木,焉能無感無觸?天地既然生人如此,情感之激發理所當然,反過來倒又要怪那一輪無情月,各種不愜事了。所以有顛倒,有夢寐,有痴想,有遺憾,有忿恨,於是也有求索,有追逐,有辜負,有傷害。前一集說了個欲做情人而做主僕,僕畢竟負了主的故事,那麼本集,卻要說一個從主僕變成兄弟,僕終究不負主的故事。
故事出在蘇州吳江縣,地方上有大姓為沈氏,是縉紳世家,正德年間仕宦最顯達的做到小九卿之位,主管太常寺。這沈太常為人忠鯁,因見正德皇帝荒淫//亂政,禮崩樂壞,一怒乞休,詔許致仕。沈太常在京並無積蓄,兩袖清風還鄉,船隻抵達長江,便有鄉族中有頭面的親朋好友艤舟來接,留在老家讀書的獨生公子也帶了家丁來迎父親。
沈太常中年喪妻,只有一子,免不得分外關切,初見之下,便即皺眉,想道:“才十七八歲的少年,是讀書上進的時候,怎麼這般衣服華麗,舉止浮躁?”舟中親友多,不好追問功課,享了幾日天倫之樂,一到家中,也不忙問家裡大小人口情況,也不忙看管家呈上的賬簿出入,直接便問:“聘請的西席是哪一位,讀書的家塾收拾在何處?我要看看。”
公子嚇了一跳,慌忙說道:“因孩兒出門迎接父親,先生趁便告假探親去了,不在家裡。書塾……我出門後只是新買的小童看守,小廝粗苯,只怕弄得狼藉凌亂,父親還是歇幾天再去看的好。”沈太常點頭道:“那好,先生緩幾日再相見,你的書塾和陪讀小廝,卻是立即要看的。”不容推搪,立逼著公子同去。
公子懼怕嚴父,只得領路。書塾其實還看得過,除了陳設多了些,書籍少了些,倒也還收拾得井井有條,沈太常先看見窗下案頭都擺著時鮮花卉,焚著名貴香料,皺了皺眉,再摸了摸案上四書封皮,潔淨無塵,神色又緩和了些,問道:“管書房的小廝是哪個?”管家就命人領了過來:“書童給老爺磕頭。”
小廝磕完頭起來,沈太常一眼瞥見容貌,猛然吃了一驚:“好個娟秀孩子!”問道:“你叫什麼名字?”童子羞怯,不敢應聲,管家代答:“公子取的名,叫做月儀。”公子看見父親臉色已經沉了下來,連忙解釋:“他本姓姓岳,因此孩兒胡亂取了這個名字。”沈太常發作不出來,揮了揮手:“一邊侍候。”在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