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都貢院地面雲集著無數考生,隨便砸一塊石頭下去沒準就砸中幾個將來的狀元、榜眼,千百生員中廝殺出血路非是容易的事。虹臺畢竟頭一遭走這條路,感到這緊張氛圍,連雜念都不敢生了,雖然住在秦淮風月之地,卻沒了花月心腸,老老實實和月儀各住一間,戰戰兢兢入場考了試。三場考畢,舉子們都精疲力竭,一絲兩氣,各自窩在下處等發榜。
中舉人的報捷,規模比之中秀才不可同日而語,從開榜前夜就開始守候,抄一名出來,就飛馬報一名,一名新舉人少說也有三起報捷的趕來要喜錢,吵鬧得半個南京城都是嚷嚷聲。虹臺這夜哪裡睡著得,和下處一堆應試舉子秉燭待旦,豎起耳朵聽外面喧鬧,只盼即刻報到自己,患得患失,忽喜忽愁,熱鍋上螞蟻也似轉了半晌,一轉頭,看見月儀支頤坐在角落,臉上雖有憂容,卻自平靜異常。虹臺登時心底激靈:“莫不是他十拿九穩——倘若他考中了,我卻沒中,豈非更是丟臉死了!”
一時百爪搔心,正要過去質問,外面卻已經一片聲打了進來:“恭喜老爺沈諱作高中應天府第二名亞元!”
霎時間一座客棧鼎沸,恭喜的,討錢的,問話的,響成一片,虹臺身不由己被圍在眾人中心,一時竟難以置信自己不但考中了,而且名次極高,榮耀之極。直到“連登黃甲”的報捷帖貼了好幾處,侍候的長隨都已經在地下磕了頭道喜,恭賀的人聲漸漸散去,他才從暈陶陶中醒轉了幾分,看見月儀正指使僕人在院中放鞭炮,他忽然想起:“天明瞭,你的報單到了不曾?”
天色已亮,鄉榜想已全部正式貼出,報捷人無孔不入,諒無遺漏之理,然而側耳傾聽,四下裡喧聲漸漸靜止,報捷也都差不多結束了。
月儀倒沒有太多沮喪之色,只道:“兄弟年幼初考,落榜是情理之中。兄長不必惋惜。”
虹臺其實沒有太多心思替他惋惜,一旦中舉,身價自然不同,乃是有功名的人了,從此不再是公子,家下改口稱為“老爺”,遙尊在京的沈太常為“老太爺”。連日裡忙著拜謁座師、拜會同年,還要到應天府衙門領取衣冠、旗匾,簇簇新的一個舉人老爺風光回鄉去,緊接著就要準備行裝上路,赴京去應來年的春闈會試了。
正所謂春風得意馬蹄疾,從南京歸到蘇州,一路充耳都是溢美稱譽之聲,回到縣裡,舅父葉孝廉來賀喜,這才問了個不合時宜的問題:“儀兒怎地不中?想是文字火候不到,還須磨練,拿落卷給我來看,替你尋尋弊病。”
科考的規則,不中的試卷都要將原考的墨卷貼出來,喚作“落卷”。落榜的舉子只消還有再接再厲之心,都要去尋自己的落卷,拿回來請教師友,摘疵尋弊,以便下次考試的時候避免。葉孝廉是一片關懷之心,月儀卻道:“舅父恕罪,甥兒心慌意亂,不曾去揭落卷,場中文字也忘了大半,實在不能請教指正了。”
他年少初考,沒有經驗也是常事,葉孝廉是老實人,不疑有他,只是嘆惋了幾句,便即開始為虹臺籌劃起明春去京城會試的事來。虹臺卻不禁生了疑惑,送走舅父後,便即追問:“不對,我不信你忘了去揭落卷——分明貼出墨卷那日,你也出門半晌的,總不能是去看熱鬧了?拿卷子過來!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文字要藏著掖著?”
月儀遲疑不從,虹臺見他臉色有異,更是不容他推諉,親自動手去翻他行囊,翻了一回不見,又一陣風去書房查他收放文稿的書匣。知道以月儀的性格,寫過的文字斷無譭棄之理,果然書匣裡一翻便得,兩根手指拎出來一看,登時冷笑:“好,好,你就是因為這般,才落榜的?”
那墨卷其實文字工整,三場齊全,卻是都被墨水從卷頭潑到卷尾,三場卷子統統染黑了,這是“卷面汙損”,屬於考場違規,不論文字如何,都是必然黜落的。
月儀默默不語,虹臺咬牙道:“就是不小心,也沒有三天的考試,一齊都失手打翻硯臺的道理!你定是故意——到底想做什麼?”月儀仍然不答,只是含了哀懇神色看他。虹臺見他眼底泛著淚光,神情楚楚,心頭怒焰越發火上澆油,拍桌道:“說!到底想做什麼?你故意落榜,你故意……難道你還是故意讓我!”
想到這層,登時怒氣沖天,指著他道:“不要哭!裝什麼可憐?你……你也太……太……”一時詞語無倫次,想說“自以為是”,全身亂戰了半晌,卻罵了出來:“……欺人太甚!難道我沈作,還是要你讓的?我難道不是自己考中的第二名,難道沒有你故意落榜,我就不能考到第二不成!誰要你讓……我呸,這也不是你能讓的!”用力將試卷撕得粉碎,丟在地下,還是不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