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六人。縣官拍案大怒:“青天白日,也敢肆意搶掠同族!正要治這刁惡風氣!”一把籤撒下來要打,幾人齊聲道:“老爺息怒,老爺容稟——小的們不是搶奪,乃是柳中書生前欠了族人的債,來追討的,為頭的柳紹元,也是在老爺手裡考過案首的童生,豈敢如此胡為?老爺一問便知。”
縣官聽得柳紹元名字,恍惚耳熟,便放了籤,單叫柳生上來回話。柳生實則未曾見過陣仗,只是發抖,半晌吶了一句:“小生也不知情——儘儘盡是他們強拉我來,說道見者有份……我委實不道是恁般搶奪,我也不是為頭的。”縣官聽了好笑,喝一聲下去,又問:“柳中書家還有甚人?”下首稟道:“只有一個過繼的螟蛉子,今年十三歲,柳氏族中說不是同宗子弟過繼,不肯認。”縣官道:“不是同宗,當初卻怎地過繼來的?喪父無母的小孩童,忍心害理叫他無家可歸!”命人傳喚了過來,看孩童雖然單薄,卻也俊秀,問了姓名是柳紹先,又知中書的妾室業已改嫁,家人捲逃一空,全無親族可投奔,再看看眾柳,便發落道:“你等肆搶同族,欺凌孤兒,可恨尤甚!姑念初犯,為首柳紹元又是讀書子弟,當知人倫,這柳紹先年幼正須撫養,你們搶奪的財物也不消追繳了,只領柳紹先回去,養大成人,若有凌虐,定不輕饒!”
眾柳戰戰兢兢答了是,領了孤兒出門,衙役又勒索了一回例錢,放他們如飛跑去。一口氣奔到城外,才覺不曾捱打,三十三天外的魂靈收攏將來,七上八下的吊桶落定井裡,這才嘴咕嘟、舌短長,互指不是。犯由絮然不一,主張倒是劃然能統,齊齊將不同宗的已故柳中書家螟蛉子,往柳生手裡一推:“老爺吩咐是你領去養大,快領家去!”
柳生瞠目結舌,百般推脫,爭奈當不過人多嘴多,話橫勢橫,眾柳轟然一散,只剩下自己手裡牽著那孤兒,呆愣愣立在大道上。孤兒卻道:“你唉什麼聲,嘆什麼氣?為頭來我家搶東搶西搶得盡興,縣老爺叫你養我就不肯?”
柳生唉聲嘆氣,說道:“我幾時為頭,幾時指定我養你來!真是糊塗賬——罷罷,只怪我不該聽惡人攛掇,發昏跟去湊數,腳兒踏進你家門,就如白布衫跳下黃水坑,洗也洗不淨了!”
柳中書家產罄盡,房屋還在,牽了柳紹先回去,過不幾日,縣官批了文書下來,族中奉令公議安置孤兒之事,眾口一詞的說:“柳紹先已有老爺做主,交付柳紹元撫養,更無異議。”中書家別無餘財,於是將一座大宅院賣了三百三十兩,鄉里討了幾回不知真假的舊債,族中再七折八扣抹去棺材墓地香火錢,下剩三十兩零頭,開恩交給柳生:“紹元撫育孤兒,須得費用,這番全交付了,你們兄弟衣食自要打理,莫要再向族中取討。”
柳生跟族人一貫辯不得,只能長嘆一聲,問紹先道:“家宅賣了,只能跟我去住。我在墳場草屋,你卻不要害怕?”紹先道:“最多是見鬼,哪有見人的可怕。”柳生聞言笑了,帶他回去,安頓養活。
撫育小兒這等事,說難也是甚難,多少富貴人家千辛萬苦養不大一根獨苗,說易卻也甚易,窮人家米鍋裡多添一勺水,等閒也喂出窮不死、餓不煞的小伢滿地跑。柳紹先跟柳中書做螟蛉的時節,每日價炊金饌玉兀自時不時頭疼腦熱,如今跟柳生做窮窩裡弟兄,倒是出跳得健旺起來,才過半年,個頭竄高,衣衫就短了一截。三十兩雜七雜八使用下去一半,柳生本來自教紹先讀書,讀上半年見他聰明,不忍耽擱,狠狠心拿了十貫鈔的束脩,送去鄰村顧鄉紳家塾附讀。
那老先生也是姓顧,早年坐村學塾的時候柳生在他手裡開過蒙,師生情分,見了紹先分外盡心照料,因柳生已有字友愈,便替他兄弟取字友蘇,學裡以字相呼。紹先興頭一陣,忽一日,讀到蘇東坡陳季常“河東獅子吼”故事,惱得回家發作:“忒也欺負兄弟!什麼友蘇,友了那個蘇東坡,豈非就是懼內的陳季常?怎知就該我長大怕老婆?”柳生笑得打跌,說道:“小孩子家煞是多心,你姓陳麼?不姓陳怕什麼友蘇?”紹先聽了有理,轉頭一想,一發著惱:“我不姓陳,卻姓那個河東獅子的柳!更促狹了!”氣得摔書在家,抵死不肯再去,柳生千哄萬哄,他只道:“除非哥哥的字同我換過,才去見那個殺千刀促狹鬼的瘟頭先生!”柳生沒奈何只得滿口應承,哄著他回學塾去,自此紹先改字友愈。多年之後,才知曉兄長的名“紹元”乃是紹前輩柳宗元,字“友愈” 自當友韓愈,奪來的字到底不體貼自家,又改了字“所天”,這是後話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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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柳絮風之二 。。。
卻說紹先附讀在顧鄉紳家,吃住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