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心了。王先生便是我的榜樣,我命裡沒有功名的福分,強求不來。”紹先問道:“那你怎麼說一官半職?”柳生道:“我要學顧先生走貢科,三十歲就可以出貢,去外鄉謀個學官教職,掙一點官俸,找個本分人家的門戶對親。”他將紹先抓住自己的手反握住了,說道:“其實你中舉後,本鄉也不是沒有人來跟我說親,只是我想著,衝著你做官的富貴而來的,那等人家的姑娘我娶不起,也養不活,還是老老實實,找一個和我登對的窮人家姑娘最好。”
紹先顫聲道:“你是拿刀子戳我的心……你是要我們再也不得聚首,從此我在京城,你在外鄉,再也不得聚首了。”柳生道:“胡扯,葉落歸根,難道我們老了都不回鄉的?記得王先生曾經說過,為子孫攢十年二十年的家業也是耗得起。十年二十年之後,我們兄弟各自一大家回鄉,照舊可以合在一起住,難道不是聚首?”紹先道:“我若不要這樣的聚首呢?我若是就要你和我兩個人,還像以前一樣聚首呢?你可以不出去做學官,我可以立即辭官回鄉來,我們不等那十年二十年,就這麼一輩子聚首,一天也不要白費。”
柳生道:“一發胡扯了!你辭官做什麼?千辛萬苦的功名才起步,怎麼就拋擲了!”紹先道:“我寧可拋擲了!反正這功名……這功名……也是我欠你的,本該是你的,你知道麼?”
多年前的舊事忽然在心底決了堤,他抱著哥哥身體,慢慢跪倒下去。柳生吃驚道:“紹先,你做什麼?趕緊起來。”紹先將頭埋在他衣襟下襬不肯動彈,哽咽道:“我有一件事萬般對不起哥哥,當年哥哥的功名……是被我害沒有了的……我一直不敢跟哥哥說,今日……”
柳生呆住了,過了半晌道:“你起來,當年是我命蹇,沒有你的事。起來罷。”紹先不肯抬頭,道:“我恨了自己這些年,今日要說出來,我才能心安。哥哥不肯原諒也好,從此恨死我也好,甚至打我罵我、想法子報復我,都是好的,我都甘心領受。”
柳生又說了一聲:“起來!”這一聲帶著喝令,是難得的斬釘截鐵。紹先抱著不動,他就用力掙脫退了一步,自己也蹲身下來,雙手按住紹先肩頭,道:“你起來,都不要說。你抬頭看著我,我並不想聽。”
紹先果然抬頭看他,見他臉上沒有笑容,臉色卻也並不難看,只是目光清炯炯的看著自己,慢慢的道:“紹先,我當年落第,全是命,誰也不怪!你不記得我那時求的那籤,測的那字?什麼‘永豐西角荒園裡’,什麼‘正’是上‘一’下‘止’,分明都昭示著,我一生就是鄉野淪落的命,鄉試一次而止,永遠不能再有其他的福分——老天都給了預兆,我命裡就不該中,跟誰都無關。不管你有什麼話,都不許說,因為都不相干。”
紹先滿腹的懺悔堵在心裡,好像烈火燒灼著嗓子眼,說出來的話都不像人的聲音,只是連聲哀求:“哥哥,哥哥。”
柳生又說了一句:“起來。”紹興還是不動,他也拉不動紹先,自己卻站起來了,聲音放柔和了些,道:“紹先,以後也別這麼想,覺得你是搶了我的功名,沒有的事——再說,就算搶了也是命裡註定的。我記得你小時候,要跟我換字,我的字‘友愈’,最終是給了你的。如今你的功名,我心底其實安慰,感覺就是我自己的一般,你不必難受,好好的做下去,就等於是替我圓了這輩子的蹭蹬不遇。”
紹先愧恨交加,心中想道:“可是……我在京城,早已經將我的字換了別的,我早已經不用你的字了。”這句話哪裡說得出,又叫一聲“哥哥”,滿腔酸楚淚終於流了下來。
柳生這次沒有替他擦淚,只是默默在頭頂看著他,過一會兒又拉:“你起來,聽我說。”
紹先沒有起來,只是淚眼看著他,這次輪到自己仰頭,只覺得對方面龐全然模糊,語聲卻堅定而清晰:“紹先,我跟你說,我不
30、柳絮風之十(END) 。。。
要聽你的話,也是我自己……我自己相信,一切一切的不好,都是我的命該如此,這世上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我這麼想著,心底就能舒坦,一切都不抱怨。要是知道了這不是命,是別的什麼,我就不能這麼平心靜氣,我就會怨恨,會苦毒。紹先,我不是聖人,所以我不能聽你說。你今日來,是想要一個原諒,我也不能給你了,哪怕累你終生良心不安都不能給你。你如果覺得欠我,那麼想想我也回欠了你,就扯平了。”
紹先不由得又顫抖了,仰著頭,眼底淚水倒映著的面影,忽然從模糊轉為清楚,卻又彷彿越來越大,大到壓迫著自己的瞳孔,令人窒,令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