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崇簡在黑暗中無聲一笑,朔風將車簾掀起一角,霰雪從空中靜靜灑落,被千百盞明燈映照,便如天地間垂下了細碎珍珠織成的帷幕。今日上元,仕女少年們皆聚戲朋游出遊賞燈,數百名綵女手挽著手踏歌而行。遠遠地從上陽宮傳出的鐘聲,在通衢上喧天鑼鼓中卻聽得異常清明,似在告訴他,那有進無出的幽暗地獄,離著這光燭天地的歡喜人間,也不過隔了天津橋窄窄一衣帶水。
薛崇簡的手探在李成器懷中,感受著他似乎甚是微弱的心跳,耳聽得車外歌舞聯翩之聲,方才的緊張卻沒有絲毫散去。再歡快的節日,也是他人有慶,與車中人無關,只有現在、只有這不見光明的車內,他們才有一刻的安全。他們剛從地獄中打了個轉,他猶然能聞見自己身上、來俊臣身上、李成器身上濃重的血腥氣,李成器的傷有沒有救,他們會不會被皇帝抓獲,綏子又該投奔何處,他什麼也不知道。他只盼著讓自己掌心裡那微弱心跳,與這吱呀的車輪聲一起,永遠不要停。
薛崇簡心中湧上一陣難言的恐懼與不著邊際的焦灼,眼眶一酸就想掉淚,咬牙強行忍住,在來俊臣身上狠狠踹了一腳。綏子迅捷地用自己的帽子堵住來俊臣的一聲痛呼,將劍尖稍稍刺入他喉頭肌膚,來俊臣身上雖然痛徹心扉,卻也不敢呼叫了。薛崇簡壓低了嗓子罵道:“我表哥要是有事,我就宰了你餵狗!”來俊臣喘了幾口氣,低聲道:“我用刑有分寸,壽春王並無性命之憂。”
今日神都九門皆不宵禁,薛崇簡他們的車系有公主府的鑾鈴,車伕身上也有腰牌,出城門時薛崇簡連臉都不必露出。馬車行到了城郊一片荒林中,那裡早有十數名可汗府的少年在等候,他們雖是都換做漢家兒郎打扮,但身後的彪悍駿馬,腰間彎曲的佩刀還是隱隱顯露著他們的身份。薛崇簡順手砸在來俊臣後頸,將他砸暈過去,跳下馬車將捆得粽子一般的來俊臣擲在地上。
綏子一露出頭,那些少年們紛紛湧上去,急切道:“可汗呢?救出來沒有?!”綏子默默下車,他在車中摘了帽子,一頭短髮辮登時垂落,他陰鷙的目光盯在來俊臣身上,一步步走近,不知是不是錯覺,薛崇簡似乎聽見這突厥兒郎周身骨節,都在發出如同斷裂般的咯咯輕響。
綏子順手從一個友伴腰間抽出腰刀,道:“父汗被他害死了。”薛崇簡心中一驚,閃身擋在來俊臣身前,用力捉住綏子的手腕,道:“你不能殺他!”他這才看清,在滿臉的鬍鬚下,綏子一雙血紅的眼睛瞪得幾欲撕裂,綏子怒號一聲:“他殺了我父汗!”林間梟鳥被他的怒吼所驚,紛紛撲梭梭向遠處飛去。眾突厥少年跪倒在地,悲憤號哭道:“殺了他,為可汗大人報仇!”
薛崇簡盯著綏子道:“你這一刀下去,我同壽春郡王就得給他墊背。你要殺他天經地義,你們人多,我也攔不住。但你若還信我是朋友,我向你發誓,將來一定會殺他替可汗大人報仇!”
綏子的胸口起伏著,他死死瞪著薛崇簡,似是聽不明白他說什麼,一眾少年皆憤憤道:“他們漢人最為狡詐,不能信他!可汗大人大仇不報,我們有何面目去故鄉見九姓族人!”
綏子青筋暴起的手緩緩地從薛崇簡的手中抽出,薛崇簡也不再使力,慢慢垂下手臂。他沒有資格要求這些血性少年,不為自己的可汗報仇,人生若能快意恩仇該多麼好,那第一個要殺來俊臣的,就該是他,父仇不共戴天的滋味,他早就清楚。
忽然間,如一塊巨石轟然被驚雷擊裂,又如陷入囚籠的猛獸,發出最後一聲悲憤的怒嚎,一聲痛嘯充出綏子的胸臆直上雲天。綏子撲倒在地,將臉埋在冰冷泥濘的土地中縱聲悲泣,那些少年也登時失聲痛哭。
綏子哭得幾聲,抬起頭來,用袖子一擦面上泥水,將那片袖子狠狠撕裂。他又緩緩將彎刀舉起,割斷自己一從髮辮,再將自己兩隻耳朵割下,又在左右臉頰上各劃一刀,鮮血順著他濃密的鬍鬚滴滴墜落,面容上血淚交流'1'。薛崇簡一驚,踏上一步道:“你做什麼?”綏子不答,那些突厥少年也登時面顯莊重神色,如同綏子一般,裂裳斷髮,割面截耳。薛崇簡猜測這殘忍的動作,或許是他們表達親喪之痛的儀式,亦或是發下某種誓願,他被這份古老又悲壯的忠貞震懾,怔怔說不出話來。
綏子站起身來,走到薛崇簡面前跪下,薛崇簡正要回拜,綏子已喝道:“不要動!”他俯下身去,深深地親吻薛崇簡的靴子,低聲道:“我的友伴,我的恩人,請你尋找我父汗的屍身,焚燒後收藏在一隻金甕中。”薛崇簡含淚點頭道:“我一定辦到。”
綏子這才站起身,他面上的傷痕配著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