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崇簡來到德靜王府時,宴席已經排開,外堂是德靜王側妃們在招待各家來的娘子夫人,一座座結綵箱櫃堆疊到了門外。薛崇簡隨意看看那些箱籠上貼的署名,隨著引路的婢子進了內堂,堂上歌舞正到歡處,武三思和王妃一身吉服坐在上首,底下坐的皆是武家子弟,見到薛崇簡,笑道:“嬌客來了!”薛崇簡走到堂上,一眼望見武靈蘭就坐在母親身旁,武靈蘭與他目光一對,半含怨艾地偏過頭去,卻抑制不住目光中透出歡喜來。
薛崇簡又向武崇訓那裡望去,卻未見到安樂公主,心下略鬆了鬆,向王妃磕頭道賀,王妃甚是歡喜,武三思卻面帶不悅,道:“怎麼此時才來?”薛崇簡道:“壽春郡王正為皇后編曲子,找我敲段羯鼓充數。” 建昌王武攸寧笑道:“原來花奴還有這本事,也該讓我們開開眼。”薛崇簡隨口道:“今日不巧,崴了腕子了。”武三思微一蹙眉,正要說話,王妃忙笑著一拉武三思的袖子,笑向他招手道:“不妨不妨,改日就是——來,到娘身邊來坐。”
薛崇簡走到王妃身邊,笑望著武靈蘭不語,武靈蘭今日內著一件紅羅抹胸,外罩一件翠藍金泥五彩繡花襦,一條石榴嬌花裙地攤在坐床上,如落了一地殷紅如火的石榴花。她默默將自己的裙子向內收了收,薛崇簡就在她身邊坐下,德靜王妃摸著薛崇簡的頸子低聲道:“花奴,你不曉得,女人在這個時候大多脾氣焦躁,她便略有不懂禮數處,你看我面上,多讓阿蘭一分。”武靈蘭嗔道:“我幾時不懂禮數了!”
薛崇簡坐得近了,見武靈蘭攤成面上雖有脂粉遮蓋,雙目卻依然微微紅腫,又看到她貼在額上的花鈿,心中微微刺痛一下,笑道:“我知錯了,特來給娘子賠禮。”他從蹀躞帶上摸出一個小金盒,在桌下輕輕小心掀開,從其中拈出一隻小黑蟲,那小蟲在他指尖一下下地點著尖尖的小腦袋,便如叩頭一般。薛崇簡笑道:“此處不便行禮,只好讓它替我磕幾個頭。”這用叩頭蟲兒向自己的情人乞憐,原是時下少年兒郎們慣用的手段,武靈蘭忍不住抿嘴一笑,又偏過臉去哼道:“誰稀罕它,怪噁心的。”薛崇簡低聲笑道:“我就是為了捉它才來遲的,娘子看在我這半日辛苦上,也該收下。”他將蟲兒放回金盒中,將金盒繫到武靈蘭胸前的裙帶上,結了一個精巧的同心花結。武靈蘭白了他一眼,卻忍不住抿嘴一笑,兩個淺淺酒窩映著滿堂華彩,便如窩了一窪春水般。德靜王妃見他們如此,終是舒心地笑了一笑。
今日原是為長者祝壽,教坊司的樂工們都只揀喜慶熱鬧的歌舞演奏,一時絲竹笙管齊鳴,場上十二個少年梳著小揪子,拌做仙童模樣,各捧著一顆仙桃,且歌且舞為王妃上壽。那舞蹈既沒甚看頭,薛崇簡便覺得鏘鏘鑼鼓敲得耳朵疼,他眼睛隨意向席上望,見除了一眾武家親戚,竟還有檢校吏部侍郎崔湜。崔湜中進士後,原本只是個考功員外郎,因才華被張柬之賞識,將他安插於武三思身邊,令他監視武三思的舉動。崔湜看出皇帝對張柬之等人不滿,竟投效武三思,替武三思謀劃將五王逐殺,武三思立即將他驟遷吏部侍郎,檢校吏部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薛崇簡見他坐在潁川郡王之子、修文館直學士武平一身旁,儼然便是以武三思的子侄輩自居,不由便是冷冷一笑,一時又想到自己當初竟然還懷疑表哥對他有情意,當真是玷汙了表哥。
他正胡思亂想,武靈蘭捅了他一下,他猛然醒神,才見對面的武崇訓已經站了起來,向王妃祝酒,連忙也拿起桌上金盃,同武靈蘭一起站起,跟著說了幾句祝詞。王妃飲罷一杯,待各人落座,樂曲又換做了《萬年歡》,王妃笑道:“這樣老套的歌,他們少年人不愛聽。阿甄'3'的文采在咱們武家兒郎裡是最好的,去歲因為作詩還得了陛下的紅花賞賜,不如給我們唱一首新曲吧”武平一笑道:“侄兒近日並無佳作,倒是學得了坊間流傳的一首古風長調,詞意綺麗纏綿,方才見到縣主伉儷和諧,我揀其中一段唱了,應景湊趣吧。”武靈蘭紅了臉,用紈扇遮面,王妃大為歡喜,笑道:“快唱來。”
武平一以銀箸擊金盃,歌道:“寄語天上弄機人,寄語河邊值查客'4'”,武平一少年英俊,歌喉清亮,雖無絲竹伴奏,歌聲亦十分動人,堂上眾人一時都靜下來傾聽。唯有崔湜的臉色微微一變,望了武三思一眼,卻未曾言語。武平一接著唱道:“乍可匆匆共百年,誰使遙遙期七夕。想知人意自相尋,果得深心共一心。一心一意無窮已,投漆投膠非足擬。只將羞澀當風流,持此相憐保終始。相憐相念倍相親,一生一代一雙人。不把丹心比玄石,惟將濁水況清塵,只言柱下留期信,好欲將心學松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