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盡皆遮掩。她心下有些恍惚,她做女兒時是什麼模樣,她自己都不甚記得了,她只知道,無論是素顏還是豔妝,她的任何模樣,那個人都看不見,也不歡喜。從大婚之日起,她看到的就是他的背影,那背影從未為她回首。
李成器一路騎馬,見滿地散落的都是昨晚的花燈殘骸,天街上有年老的兵丁在將這些殘骸掃去,除此外便空曠寂靜,只剩自己的馬蹄踏碎這一地冰霜。他心中有莫名的空虛,他並不豔羨昨晚的繁華,可是這繁華過去,仍是讓人生出盛景難再的淒涼與孤寂。
他來到武德殿皇帝寢宮,想來皇帝也是起身未久,只著了一身家常穿的圓領長袍,見到他溫言道:“你從洛陽歸來,我們父子還沒有功夫坐在一處說說話。想來你也未用午飯,便傳了幾個清淡菜餚,你陪我用些吧。”李成器拜謝了皇帝的恩典,便上前坐在皇帝下首,兩人閒話了幾句今年的燈節,皇帝便嘆了口氣道:“你姑姑和三郎的事,你有耳聞吧?”李成器不妨父親開門見山便說到這裡,心下驟然一緊,含糊道:“約略聽說了些,並不詳盡。三郎與姑母都是心性倨傲之人,或者一時誤會,還望陛下兼顧調和。”
李旦悵然一笑,嘆道:“你姑姑與社稷有大功,可是我除了將她的封邑加到萬戶,並無別的方法報償她。她想要將自己的幾名親信置與朝堂,我不能拒絕。三郎經過則天一朝,對女子擅權一事深惡痛絕,也無可厚非。我夾在中間,很是為難。”李成器聽父親說到這裡,連忙起身道:“此事陛下當決與宰相。”李旦淡笑著拍拍他的手臂道:“這是咱們父子之間聊聊,你不必如此小心。鳳奴,爹爹明白你的意思,你一直在竭盡所能避嫌,維護三郎的儲位。可是京中的諸多謠言,仍是將你捲入其中,這才是爹爹最擔心之處。”
李成器點頭道:“臣有一言,一直惶惶不安,未敢輕吐。臣與幾位弟弟,於平亂並無尺寸之功,僅僅以皇子身份,驟加高位領兵權,自古大都偶國乃禍之本源,還望爹爹早日下詔,將我們所領的軍中職銜罷去。另外臣身領五千戶封邑,與當日太宗所定的皇子實封不可過千戶,實在逾制甚多。三郎仁明孝友,天下所知,立他為儲乃上應天意下順民情,陛下便不該因為臣辭位一事,對臣厚加封賞。”
李旦嘆息道:“鳳奴,你在這世上,有沒有人,讓你願意竭盡自己所有,要保護他,為他帶來平安、富足與快樂?”李成器一愣,他默默垂首,點頭道:“有的。是陛下、姑母、幾位弟弟,還有——花奴。”李旦目光柔和地望著兒子,道:“你的母親不在了,對爹爹來說,這樣的人便是你的姑母與你們兄弟。爹爹不是一個好皇帝,天子家天下,可是我眼中所見,心中所想,仍只有這幾個親人。爹爹錯過了撫育你的時候,現在只能用這些無用的田地、財富來補償。你的姑母於我有大恩,她提出任何要求,我也無力拒絕。”他說到此處黯然頓了頓道:“現在想來,其實我與你三伯,也並無多大差別。”
李成器又是心酸又是惶恐,忙道:“爹爹,不是這樣……”
李旦道:“我明白我的失職處,我的精神也不濟,無力處置這許多朝政。我想過幾日,就下詔讓三郎監國,你看可好?”李成器道:“本朝素來有太子監國的先例,如此一來,太子名分既定,也可安三郎與宰臣之心。”李旦沉吟片刻道:“今早宋璟入宮,向我說了三件事。第三件與你方才所說不謀而合,他請我罷去你們的大將軍之職,令隆範與隆業分別為東宮左、右衛率,既可輔佐三郎,也可免他們手中兵權惹人嫌猜。”李成器道:“宋大人此乃老成謀國之見,比臣所想的更為周全。不知另兩件事是什麼?”李旦望了李成器一眼,神情略含悲意,緩緩道:“他請我將你和守禮都外任刺史,將太平安置東都。”
李成器腦中如被一陣悶雷打過,一時嗡嗡作響,竟忘了換卻神情,只呆呆與皇帝對視。皇帝心中一痛,道:“你不必怕,這兩件事我並未答應他。”
就這一句話的功夫,李成器忽然將種種前因後果都想得清楚,對三郎威脅最大的是自己和身為太宗長孫的守禮,將他們遣出京城,便防止了姑母以他們為口實交構東宮。這同他留在東都不肯回來是同一個法子,為何他竟從未想到?只因他心中還有不捨,他剛才還在對父親說自己別無所求,那是騙人的話,他唯一的要求,便是與那個人不離不棄。可是沒想到,到了這一步,這要求也終於不為情勢所容。
李成器深深吸了口氣,清寒之氣如一段寒冰慢慢插入他的肺腑,他只是詫異,為何這長安宮中早春,比洛陽的隆冬還要寒冷。他慢慢站起身,離座坐到階下跪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