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不暇。
這一日,文華殿大學士吏部尚書馮溥和刑部尚書魏象樞聯袂來訪,還未及見禮,蓮蘇便匆匆走進來說道,外面傅山的老友戴廷栻也不遠千里前來拜會,傅眉只得匆匆迎了出去。
戴廷栻和傅家是多年至交,傅家幾乎的所有書畫作品都是透過他販售出去的。因為極為熟稔了,倒不必加意客套,傅眉一邊寒暄著,一邊凝神聽著內室的對話。因為馮溥是這次博學宏詞特科的主考之一,傅山是否能全名全節,全身而退,只怕還要著落在他身上。
“……敝府萬柳堂掃榻以待,就等青主兄登門了。應試賢達,已有多人下榻寒舍。這幾日,日日飲酒論文,賦詩唱和,儼然當年復社盛況,豈不勝似在這荒郊野寺,冷冷清清?”正是馮溥的聲音。
“馮大人口中的當年盛況,說得可是崇禎十二年,大人中舉時的盛況?”傅山的話語中暗含譏誚。
聽到這裡,傅眉的一顆心,暗暗懸了起來。
“哈哈!往事已如過眼雲煙,天下興廢之事,我們身處其中,又怎能辯得明白……君臣如父子,便是為父母守制,也不過三年而已,若你我的先輩都為父母守制終生,只怕你我便沒有機緣來此人間了!”馮溥語氣輕鬆,不以為杵。
“老朽病極待死之人,受不得繁華熱鬧的呱噪,還是這清冷古寺,與此身此命的心境更相宜些。”傅山並不辯駁,只是婉拒。
那邊魏象樞的山西口音響起,卻是拿出了家藏書畫,請傅山品鑑題跋。
話題偏離了國事,又聽到了熟悉的鄉音,傅山的興致便上來了。
三人談書論畫,氣氛漸漸融洽起來,傅眉懸著的一顆心這才放了下來,暗暗長出了一口氣。
自馮、魏兩人過訪之後,這圓覺寺便更是門庭若市,來訪者有滿漢王公,有九卿高官,有賢士名流,也有市井細民。
傅山斜倚在榻上,冷眼看著川流不息的客人進進出出,口中淡然支應著。遇有求詩求字無法推脫的,傅山便揮毫寫下那首《病極待死》:“生既須篤摯,死亦要精神。性種帶至明,陰陽隨屈伸。誓以此願力,而不壞此身。……”這首詩,每一次都清楚明白的告訴世人,對於博學宏詞的考試,傅山願意以死相拒。
看著庭前熙來攘往的人流,看著那些辮子、頂子、和翎子。傅山恍惚間像是又回到了順治二年十月一日的三忠祠,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情境。當年的恩師袁繼鹹是囚在八旗兵卒的刀劍之中,如今的自己是囚在士林名流的人情之中。當年他們對袁繼鹹是威逼在前,屠刀在後,如今則換做了懷柔籠絡,先是有司逼迫上路,後有《明史》相誘。
舉世滔滔,守節者寥寥。多少人也曾是束髮右衽的明臣……幕落幕起的轉瞬間,又再度粉墨登場,換了衣冠,換了朝珠與頂子,便如同去搬演另一齣戲一樣尋常,輕易改換了臺詞與身份,全然看不出一絲不捨與不忍。
而那些自命文章錦繡,詩書滿腹計程車子,被功名利祿晃瞎了眼睛,渾然忘了科場案、奏銷案、哭廟案、明史案、黃培詩案中的摧折與屠戮,至於更遠一些,那些屠城的血色,只怕已經被他們用歲月暈染成了一片奼紫嫣紅的繁華美景。
傅山知道,這些來去匆匆,走馬燈一樣的冠蓋與車馬,並沒有幾人在意氣節和操守。自己就像是廟裡的一尊金身,那些人仰瞻過,酬酢過,討得一字一詩,便可以心安理得的認為自己敬重了氣節,也便沾染了氣節……
念及此,傅山不由得黯然低吟:“滿洲衣冠滿洲頭,滿面春風滿面羞。滿眼河山滿眼淚,滿腹心事滿腹愁。”那聲音很輕,在周圍的喧噪中輕得像一聲嘆息,沒有人聽到,也沒有人在意。霎時間,難以抑制的悲涼從傅山胸中湧起……
突然,傅山覺得手心一熱,抬頭看去,卻是傅眉伸手拉住了自己的手。
縱然是天下人都聽不到自己的內心的聲音,只要有眉兒懂得,便已經足夠。傅山心中暗暗一嘆,愈發將傅眉的手,攥得緊緊的。
初冬的第一場雪降下來了,細碎如塵埃的雪花密密麻麻的漫天飄著。
傅眉懷揣著傅山的書信,緊了緊身上的衣衫,快步走出了寺門。
那信,是傅山寫給王弘撰的。
王弘撰和傅山一樣,也是被推薦的博學鴻儒,也是無奈之下勉強上京,抵京之後便蝸居在西便門昊天寺,稱病僵臥榻上,兩個月來未出寺門一步。他昨日派了兒子前來拜會,書信中又和傅山探討《周易》。傅山被勾起了興致,今天一早便寫了回信,催著傅眉趕緊送過去。
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