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
是啊,是罷。我不是普渡眾生的菩薩,不至對害過自己的人濫發惻隱之心。也許來這一趟,就是自私作祟罷了。
就想來看看。想做個確定,選擇另一條路。想著從今天起,閉口不言,既往不咎,過去的事,許就能夠永沉心底。
外面,劉玉特有的那種細碎腳步聲近了。抬頭,頂上天窗的光亮就這一會的功夫,已經愈發的西斜,慢慢,減少了撒下的光輝。
我撣掉衣襬上落下的草灰,望著來人的方向,扶膝蹲起身子。經過那個囚徒的身旁時,頓首低語。
“多謝將軍……蘇某引以為戒。”
端著載了酒壺的托盤進來的劉玉,站在突然間陷入憤怒的犯人和正要走出牢房的我中間,兩面張望。
在他的角度,這個場面,怕是多少有幾分詭異吧。
“大人……酒?”
取下杯子在手輕轉,上品瓷釉特有的細膩冷凝感,淡淡滲入指間。我已不能肯定李仲恭還願意不願意共飲這一杯,然而劉玉遞到他手上的杯子,很快就被飲盡。
再轉一圈,我舉杯致意。
酒至唇邊有幾許芬芳清淡的氣息,大概是大內總管不想病人藉機酗酒的好意。正欲啟口飲下,卻被一句不經意的問話打斷,“——你到底,是什麼人?”
亂髮後的眸子閃著精亮的光,一眨不眨,緊緊盯著我。
彷彿這樣就能從我的臉上,看出什麼所以然來。
劉玉也不免轉過頭。
我嘆了口氣。
敏感而多疑,尖銳而大膽,是一個好的細作長期養成的本能。可惜憑藉風馬牛不相及的幾句話,李仲恭,你又想從我這兒知道什麼呢?
“蘇鵲是個覃人。”
說罷一飲而盡。酒杯被擲在地上,發出“噹啷”一聲脆響。
“卑鄙!無恥小人!是你們陷害我,你陷害我!放了我,快來人放了我——”
追魂般歇斯底里的怒吼。
在我們步出深諳的獄道時一直傳來,久不肯散去。直到我半伏半賴在劉玉身上被拽到門口,重見到落日的天光。
回程的路上,頗覺疲累。
刑獄之司是無論前情種種,總在事後積聚盤繞了過多怨氣的地方。常人來往一趟,留下了身上的活氣,便是抽絲的繭殼。
進了宮門,天色發暗,圓日只剩了一半掛著,轎子搖盪,更覺得昏昏欲睡。不免想念起獨進小院烘人的火爐和鬆軟的床榻。看來這副身子經了這一遭折騰,可能真不如我所設想,很快又能生龍活虎起來。
我在裡面為未來還需要將養的日子嘆息,聽見轎外劉玉的問話。
“大人,經過玉液池……”
將轎簾撩起,見到劉玉趨近的臉。
“陛下正在重華宮設宴,按照宮規,您……”
按照規矩,宮中經過皇帝所在的方圓半里內時,為了表示對至高無上的皇權的尊重,無論大臣或是嬪妃,都不得乘轎透過。
“哦,放我下來行走。”
於是便站在碧波盪漾的玉液池畔。
這是人工挖鑿的池塘,三畝大小的一汪,被一條長長的迴廊合抱,廊下桃柳成行,映在清澈見底的湖水裡,像編織的草邊。而中央種植的大片蓮花,此時尚未茂盛,只有蓬蓬叢叢的點點枝梢,和岸邊綠了芽的柳枝呼應。
此地已是內宮,若無傳召,外官平時是無法來遊的。
我也只在上一次的月夜,來過一回。
那時桃紅還盛,尚未生了圍綠,夜色卻濃。還記得就在這個我站的位置,飄蕩的宮燈自身邊一盞盞亮起,繞著湖面,合攏成一個美麗的大圓。
然後……
“玉公公,我想在這裡歇一歇。”
君主寢殿,永珍重華。屋頂是一大片璀璨的琉璃鋪就,趁著夕陽最後留下的霞光,從綠柳婆娑的枝丫裡驕傲的現出身來,露出奪目燦爛的金黃。
我微微闔了眼,避開那刺人的亮。
在岸的這側,雖並不能清楚的看見,卻仍然知道那些簷角上惟妙惟肖的九龍七獸,定是張口吐舌,猙獰雄健,朝天高高昂起它們的頭顱。
那是覃朝威重之地,福瑞之所。
那是天子之在。
開國以來的三代帝王,並非皆喜夜夜宿於重華,卻都甚少將那私密的處所用來飲宴,偶爾幾次,招待的莫非推心置腹的重臣,就是親密無間的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