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說情斷義盡了。我決定就此絕交。那是在我出版了抗戰遊記《枕戈待旦》(The Vgil of a Nation)之後。在Prentice Hall出版公司向我接洽,說我寫什麼他們都願出版之時,賽珍珠這位丈夫正在出版我的《朱門》(Vermilion Gate)。我斷了二十年的交情,寫出了小說《奇島》(The Unexpected Island),這出乎每個人的意料。在外國我出書,John Day出版公司一般都是保持百分之五十,但經朋友Hank Holzer夫婦幫助,我把一切權利都收了回來。有一次賽珍珠去看我,其實主要是看我何以度日,我們的友情沒再恢復。
賽珍珠急於和共產黨搭線,好和別人共同“前進”,她從未到臺灣來過,我想臺灣也不歡迎她。在一九七二年,她想辦護照前往中國大陸去看看共產黨統治下的中國。但是共產黨政權知道她若與中國農民交談,會對中國大陸瞭解得太多,拒絕她前往。此後不久她就去世了。賽珍珠畢竟還是保持中立的態度,她並不是共產黨員。
第十二章 論年老——人生自然的節奏
自然的節奏之中有一條規律,就是由童年,青年,老年,衰頹,以至死亡,一直支配著我們的身體。在安然輕鬆的進入老年之時,也有一種美。我常引用的話之中,有一句我常說的,就是“秋季之歌”。
我曾經寫過在安然輕鬆之下進入老境的情調兒。下面就是我對“早秋精神”說的話。
在我們的生活裡,有那麼一段時光,個人如此,國家亦復如此,在此一段時光之中,我們充滿了早秋精神,這時,翠綠與金黃相混,悲傷與喜悅相雜,希望與回憶相間。在我們的生活裡,有一段時光,這時,青春的天真成了記憶,夏日茂盛的迴音,在空中還隱約可聞;這時看人生,問題不是如何發展,而是如何真正生活;不是如何奮鬥操勞,而是如何享受自己有的那寶貴的剎那;不是如何去虛擲精力,而是如何儲存這股精力以備寒冬之用。這時,感覺到自己已經到達一個地點,已經安定下來,已經戰到自己心中想望的東西。這時,感覺到已經有所獲得,和以往的堂皇茂盛相比,是可貴而微小,雖微小而畢竟不失為自己的收穫,猶如秋日的樹林裡,雖然沒有夏日的茂盛蔥蘢,但是所據有的卻能經時而歷久。
我愛春天,但是太年輕。我愛夏天,但是太氣傲。所以我最愛秋天,因為秋天的葉子的顏色金黃,成熟,豐富,但是略帶憂傷與死亡的預兆。其金黃色的豐富並不表示春季純潔的無知,也不表示夏季強盛的威力,而是表示老年的成熟與藹然可親的智慧。生活的秋季,知道生命上的極限而感到滿足。因為知道生命上的極限,在豐富的經驗之下,才有色調兒的調諧,其豐富永不可及,其綠色表示生命與力量,其橘色表示金黃的滿足,其紫色表示順天知命與死亡。月光照上秋日的林木,其容貌枯白而沉思;落日的餘暉照上秋日的林木,還開懷而歡笑。清晨山間的微風掃過,使顫動的樹葉輕鬆愉快的飄落於大地,無人確知落葉之歌,究竟是歡笑的歌聲,還是離別的眼淚。因為是早秋的精神之歌,所以有寧靜,有智慧,有成熟的精神,向憂愁微笑,向歡樂爽快的微風讚美。對早秋的精神的讚美,莫過於辛棄疾的那首《醜奴兒》:
〖少年不識愁滋味
愛上層樓
愛上層樓
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
欲說還休
欲說還休
卻道天涼好個秋〗
我自己認為很有福氣,活到這麼大年紀。我同代好多了不起的人物,已早登鬼錄。不管人怎麼說,活到八十,九十的人,畢竟是少數。胡適之,梅貽琦,蔣夢麟,顧孟餘,都已經走了。史塔林,希特勒,邱吉爾,戴高樂,也都沒了。那又有什麼關係?至於我,我要儘量注意養生之道,至少再活十年。這個寶貴的人生,竟美到不可言喻,人人都願一直活下去。但是冷靜一想,我們立刻知道,生命就像風前之燭。在生命這方面,人人平等,無分貧富,無論貴賤,這彌補了民主理想的不足。我們的子孫也長大了。他們都有自己的日子過,各自過自己的生活,消磨自己的生命,在已然改變了的環境中,在永遠變化不停的世界上。也許在世界過多的人口發生爆炸之前,在第三次世界大戰當中,成百萬的人還要死亡。若與那樣的劇變相比,現在這個世界還是個太平盛世呢。
若使那個災難不來,人必須有先見,預做妥善的安排。
每個人回顧他一生,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