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屁不通的“薛老大”,也是一段不解風情的呆木頭。柳,落地生,見風長,是天地間任什麼惡物都驅不散的清靈之氣,怎麼會敗呢?
打從記事兒起,三姊妹就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春日,我吃她們的柳絮菜;夏天,我喝她們的柳葉茶。嗓子痛了,哪兒長癤子了,抻手到水裡採一把褐紅的鬚根兒,熬水喝。每年春上柳樹發芽兒,掰幾枝兒直溜的擰喇叭兒,粗的音粗,細的音細,長的悠揚,短的清脆,你吹我也吹,聲音被風蕩起來,過節一樣快活。要是折一枝子細條蓬鬆的,墊一疙瘩套被子撕下來的舊棉套,掐住根兒哧哩往上一捋,青皮和嫩葉捋到枝尖兒上,就是“老鴰窩兒”。七八個“老鴰窩兒”,墜著白亮亮彈跳的柳枝兒,走一步搖三搖,有個好聽的名字,叫“鳳凰亂點頭兒”。粗點兒的柳枝,青皮下有一層白白的二層皮兒,舌頭舔舔,黏黏的,有點澀,牙硌硌,咔嚓兒咔嚓兒響,響過之後,春天的味道就絲絲縷縷掛在牙縫裡了。
媽媽小時候經歷過的事情(28)
“清明曬乾柳,窩窩砸死狗。”在大人眼裡,清明這天風和日麗,是高粱穗子壓塌地皮的好兆頭。年事漸長,我不再吹喇叭兒、玩“老鴰窩兒”,針芒一樣刺在心上的,是柳枝子上乾爽明亮的春光,是柳樹投在水中的曲曲彎彎的影子。那是個晴和的清明節,我坐在柳樹下的洗衣石上,記不得是剛剛放學,還是剛剛洗完衣服。東南風一陣一陣刮過柳樹,刮過樹下的我,一開始有兩隻燕子一趟一趟銜泥,看著看著,洗衣石犁動水波移動起來,柳樹的影子也跟著移動,水波上的陽光閃動碎銀,斑斑點點被水紋濺起,拋上鬢角兒,拋上眉頭兒,撒得一身都是,丁丁當當的光芒滲進胸間,把那顆心弄得鑽石一樣透亮……
槐花
一間坐西朝東的灶火,四堵土牆抬起山形的麥秸屋頂,背靠著兩棵洋槐樹一棵榆樹,如同一朵瘦弱的草菇。在一個清風不住扇起麥浪的春日,洋槐花開了,一樹綠把兒的,雪白裡帶點兒青絲,一樹紅把兒的,雪白裡帶點紅暈。成嘟嚕成串兒,噙著露水的小嘴兒,抿一口兒清甜,溫柔而沉靜。
奶奶找出一根長竹竿,綁個鐵鉤兒,叫我去夠些綠把兒的槐花。褐色帶刺的槐枝很脆,搭上鉤兒一拽,“咔嚓”就斷了。槐樹不怕折,枝兒越折越旺,葉捋了還生。知道它這脾性,也不去心疼它,咔嚓咔嚓,不大會兒,帶花的枝子就落了一地。撿撿堆在灶火門口兒,端個篩子開始捋。拿起一枝兒,從下往上,不光捋花,帶些嫩葉蒸出來松爽不膩牙。捋滿兩篩子,放水裡淘淘,淋到半乾,拌上面,擱鍋箅兒上,扣著鍋蓋蒸,蒸熟了蘸蒜汁兒,綠把兒槐花比紅把兒的好吃。但不知為什麼,槐花聞著清香沁人,吃起來甜膩膩的,遠沒有榆錢和構棒槌兒爽口。正因為如此,只是在年景不好的時候,人們才會大量採摘,吃不了曬乾存起來。大多時候,也就是在花兒半開時蒸上一頓兩頓嚐嚐鮮罷了。
大人們也許不知道,也許早先知道後來又忘了,洋槐花生吃也是不錯的。
放學路上,幾個孩子一擠眼兒,從路隊里拉下來,拐彎兒折進那條大溝,路隊長只看見幾個黑糊糊的頭尖兒,也認不出誰是誰。順著大溝往東不遠,就是個二里多長的水壩,壩子上密密麻麻種著大片的洋槐樹。書包朝地下一撂,呸呸往手心裡吐點唾沫,找準一棵,哧溜哧溜爬上去,坐在樹柯杈上,風搖著那樹一晃一晃的,天藍雲白花香,一眼看多遠。捋一串兒槐花在手心裡,涼津津,毛茸茸,像鳥雀兒溼潤的舌頭,舔得人心裡說不出的舒坦。拽掉花瓣兒,拔下中間那根細長的芯兒,擱嘴裡一咬,清、澀、甜,口水往外冒。槐樹葉又薄又軟,陽光一曬就透,風颳過來沙沙響,細碎又柔和,落進心裡,青濛濛的,那一刻,人真像是掉進了仙界……
“大槐樹,槐樹槐,
槐樹底下搭戲臺。
人家的閨女都來了,
俺家的閨女咋沒來?”
誰能告訴我,當年那個生吃槐花兒的女孩兒,如今到哪兒去了呢?
石榴花
那是一個曾經千年不變的夏日,端陽節過後,場光地淨,麥罷了。中午歇晌的時候,男人們披著日漸稠密的樹陰站方、下棋、打撲克,女人們偷空兒縫縫補補做針線。
我坐在槐樹底下納襪底兒,汗溼的針越拔越澀,樹上幾隻蟬吱啦吱啦不住聲地叫,還沒納完一根線,就被它們叫得眼皮兒直打架。苦楚一針紮在指尖上,痛得一哆嗦,一珠兒血洇進針腳眼兒,染紅豌豆大一塊兒。眼看心心念念漂白的襪底布被弄髒了,氣得我“日楞”一聲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