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出來的又只能是個體的態度,這就為我跟他們完全平等相處提供了條件。就我這一面來說,我的本事,他們是都見識過的,當年跟那姓張的主任的放對,曾鬧得一向非常袒護張的科長都拿我無可奈何,後來科長沒辦法,只能把姓張的調開,任命了一個新主任,這樣我才重新回到了食堂,沒有繼續吃單位的閒飯。大家因此知道了我這個沉默寡言的人一旦發起脾氣來也是驚天動地的。所以,他們在厭惡我的同時也小心翼翼地避免跟我鬧矛盾。我因著那麼一場跟頭頭的無所畏懼的鬥爭而贏得了一種相對較為穩定的生存狀態,別說跟姓張的主任掌權的時候相比,就是跟當年秦輪掌權的時候比,我在食堂的地位也是大大的提高了。如果說我在食堂裡偶爾也能有一份微薄的愉快心情,那就是為這樣一種生存狀態,每每想起來就頗有那麼一點自豪。當然,這是苦澀的自豪感,其實根本不值一提。
張學友湊上來問我:“還是孤身一人呀,怎麼搞的羅!”他把羅字的尾音拉得很長。這是省城人表達某種不便於直接表露的情緒時喜歡採用的獨特音調,既部分的照顧了被問者的面子,又向被問者充分傳達了自己不解的蔑視之意。“我的崽都快上學了呢!”還是把尾音拉得很長,其意同上。他並沒有崽,只有一個女兒。現在的人只准生一個,所以生女兒的父母一般喜歡把女兒當兒子看待,以為這樣一來自己仍然是香火未絕。
我衝這傢伙瞪了一眼,翁聲翁氣地說:“快上學了又怎麼樣?”
但我心裡還是受到了影響。羞恥,慚愧,嫉恨,想衝他怒吼,嚎叫,給他一刀。可實際上我只能低下頭,默默無語。
有女人的感覺是什麼樣的,做父親的感覺是什麼樣的,這兩種對常人來說都能夠輕易體會到的感覺於我是非常的遙遠了。尤其後一種感覺,我有時認為它根本就不是人世的感覺,根本就沒辦法體會。然而,惱人的是它卻不時會化為一道光,冷不丁在我心上戳一下。
同事們雖然不喜歡我,但也不是完全不理我,有時他們大概實在忍不住了,就問我:“怎麼還不結婚,一個人過有什麼意思?再這樣熬幾年,武功就完全廢了。一世人不值得啊!”
我恨不得把說這話的人當案板上的豬肉一刀刀切成肉片。可當我這樣痛恨的時候,我其實渾身乏力,就連拿刀都好像沒有了力氣,真要去切別人的話,只會反被人切了。所以我也只能忍著,自己在心裡劃一道口子,讓憤怒的血液從口子裡流洩掉,平息那咆嘯的紅色的波濤。
顯然,我雖能平靜地面對自己,但我無法平靜地面對這個環境中的其他人。尤其當那些不知趣的人用他們世俗的想法、觀點和標準來衡量、評判我時,我就像一塊平靜的池塘被人扔進了一塊大石頭,浪花飛濺,漣漪四起,經久不絕。
我必須建立一種能避開這種危險的生活。
現在的每一天都是如此的清晰,因此,時間就好像被拉長了好幾幾倍,我直懷疑時間要把那段被埋葬了的四年統統找補回來。“這可使不得!”我暗暗地乞求時間說。“千萬千萬的使不得!”
可見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葉公好龍的傢伙。當我需要平衡那被埋葬的四年給予我的哀傷時,我是連四千年都可以希望的,可現實中哪怕出現一丁點這方面的苗頭,我立刻就怕得要命,好像死亡馬上就要降臨了似的。
我明白了,凝固的時間只是我的精神座標,而絕非需要。
上蒼好像聽到了我的哀求,它打了一個巨雷,潑下傾盒暴雨,冬天就過去了,春天到來了。接著雷聲不斷,彷彿剛剛過去不久的春節放的大型花炮,轟得山谷震顫,江水氾濫,春天便像暴雨一樣地下個不停,唏裡嘩啦地就也過去了。然後雲開霧散,霽後天晴,畫出東南四五峰,眨眼便是夏天。
我不免又想到了那被埋葬的四年。我感謝它,真的,非常感謝,它用一種非常有效的對比的方式加快了時間的速度,使得我的這種毫無意義毫無價值的生活開始以正常的方式自行運轉,開始向它真正結束的那個時間快步前進。如果說我在隨同時間甦醒過來之後尋找著什麼,那肯定就是找這樣一種狀態了。這個變戲法似到來的夏天正是我需要的,我等待的。
這段時間我老覺得自己跟時光粘合在一起,撕扯不開。我幾乎懷疑自己是由皮肉做成的人,而認為自己是由時光做成的人,身上每一處骨肉都是時光的細胞。自然,這是為了在精神上找補回來那被埋葬的四年而產生感覺,無從迴避,也沒有必要回避。
第十三章 牛年十二
一團清涼的光影,不知不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