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經所喻示,生命本相一場幻覺,邂逅每一人事都有力量驅動,鏡花水月波動開謝,極力跋涉虛無之境追尋,即有所得也是空枉。我喜歡讀容若這樣的悲詞,悲而有道,合著人生永恆的矛盾,不算是無病呻吟。起句即直抒胸臆,抒發人世匆匆卻依舊緇留紅塵的矛盾感慨,定下全詞悲切無奈的基調。接著道出生活中強顏歡笑,欲說無語的空寥:說一千道一萬,心頭恨難消。下闋陷入對往事的漫漫回憶裡。寫夜半夢迴,醒來後對鍾愛的人思戀之情,窗前月明,夢裡情景宛然。結句&ot;五枝青玉,風雨飄飄。青玉指所燃的燈。《西京雜記》裡載:&ot;咸陽宮有青玉玉枝燈,高七尺五寸,作蟠螭,以口銜燈,燈燃,鱗甲皆動。&ot;此處並不見《西京雜記》裡的綺豔,窗前燈在風雨中飄搖不定。畫面淒冷隱隱有李賀&ot;鬼詩&ot;的悽切。也有人說五枝青玉是指竹,代指伊人的過去的居所,也不是沒有道理。品詞意蕭瑟,容若心意悲涼,自嘆天生薄命必是有隱情,絕非一句&ot;天遣明慧,多愁易感&ot;能敷衍地過去。回憶彷彿煙雨飄杳的江南,人在往事中漸行漸深,一幕幕掠過眼前:雁齒小紅橋,元宵佳節的漫天煙火,佳人的宜春髻。她把起葡萄美酒勸飲,酒映紅顏悄。愛是如此消魂。又想起關於&ot;宜春髻&ot;的種種,是古時女子立春日梳的髮式,以彩紙剪成燕形戴在頭上,貼&ot;宜春&ot;二字。這種風雅別緻,不是我們現在花個幾千塊去買一件米蘭新款,法國彩妝可以抵得上的。《牡丹亭-驚夢》裡有一句極春光旖旎的唱詞:&ot;你側著那宜春髻子恰憑欄&ot;,讀來讓人真讓人意會微笑,心神動盪。如今的男人也一樣,他們的眼睛再也看不出這種微妙春光了,他們一定要瀉得滿地都是才有興致觀賞。河傳春淺,紅怨,掩雙環。微雨花間,晝閒。無言暗將紅淚彈。闌珊,香銷輕夢還。斜倚畫屏思往事,皆不是,空作相思字。記當時,垂柳絲,花枝,滿庭蝴蝶兒。【思往事vs念郎詩】我在想,容若如果不是詞人,王昌齡如果不是詩人,他們可以是很高明的小說家。放低自己,脫開形跡,作品中看不到男女性別的分界。對女性的心理描寫是古代的男文人們擅長的。&ot;女子無才便是德&ot;的大基調下,男性責無旁貸地擔負起女性代言人的角色。王昌齡寫《閨怨》一詩,將少婦心理的細微變化摹寫得深刻入微。容若寫《河傳》也是這個路子,寫微雨溼花時節,閨中女子的心中難以訴說的柔情迷意。她自夢中醒來,斜倚著屏風思想著夢境同往事,卻都是惹人傷感的,連心情似乎也溼噠噠。面對一片春景不由傷感,意中人不在身邊,對景傷情,將寫滿了相思字也無計可施。回憶起當時與意中人相會的情景:楊柳,花枝,蝴蝶,春光旖旎。如今往事皆非,空作相思意。《河傳》這種詞牌的特點是句型既富於變化,韻腳又再三變換,看似短小,難度卻相當高。容若用詞曼妙清靈,極盡纏綿婉約之能事。詞中一幕幕,如簡潔精緻的電影畫面,構圖得當。視角獨特,分開來看,是各自靜止的,然若以&ot;春怨&ot;的中心將其聯絡,則成為一組動態的,不斷在時間,空間中跳躍轉換的畫面。這闋小令的藝術水準相當高。此詞大有花間詞的氣息。婉約是慾望曲折潛進的花地,漸次開出一片陰鬱嬌媚的花,有的叫愁,有的叫怨。然而這花海是有毒的,鬱郁芬芬。耽擱期間太久,會溺死其中。思想也如吸食麻醉品後的孱弱遲鈍,無力長行。太過留戀心底映象的人,如河流之中搖曳的水仙。納西底斯在縱身霎那看似擁有了生命全部,而事實上,他進入太快,還未穿越自己製造的幻覺。於是,他未曾來得及邂逅,生命底部的真相。相愛若太快,結果也無差別。還有一首《相見歡》我想和《河傳》放在一起說。因為無論是用詞還是文字所構設的意境,這兩闋詞都有相似相近的地方。如果把它想象成蒙太奇的表現手法,我們幾乎可以看做是同一個女人,在不同的時間內生活畫面,展露出不同的精神狀態。落花如夢悽迷,麝煙微,又是夕陽潛下小樓西。愁無限,消瘦盡,有誰知?閒教玉籠鸚鵡念郎詩。--《相見歡》容若以女子的身份入筆,描寫閨中人教鸚鵡唸詩的細節,取景巧妙,用詞精準。語言的錘鍊也是容若所注重和擅長的。容若將她的心情細細畫:她鎮日思念心上人,奈何不能離開深宮,無可排遣之下,只有調弄鸚鵡,教它念意中人的詩。這闋小令描寫人物外部的細微動作,反襯人物內心的波動,感情細膩婉曲,含蘊無限情韻。風格綺麗,悽婉纏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