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布零錢都散發掉,十分憂鬱地走回家,也就是回到管家的廂房。管家笑眯眯地迎接他,告訴他農民將在傍晚集合。聶赫留朵夫向他道了謝,不去房間,而走到花園裡,在撒滿白色蘋果花瓣、雜草叢生的小徑上徘徊,思索著剛才見到的種種情景。
廂房周圍先是靜悄悄的,但過了一會兒,聶赫留朵夫聽見管家房裡有兩個女人憤怒的爭吵聲,偶爾還夾雜著管家含笑的平靜聲音。聶赫留朵夫留神傾聽。
“我已經精疲力竭了,你為什麼還要撕下我脖子上的十字架①?”一個女人的憤怒聲音說。
①基督徒常戴十字架,到死才脫下。這裡的意思就是:“你為什麼要逼我死?”
“你要知道,它剛闖進去,”另一個女人的聲音說。“我說,你還給我吧。你何必折磨牲口,還害得我孩子沒有牛奶吃”
“你得賠錢,或者做工來抵償,”管家若無其事地回答。
聶赫留朵夫走出花園,來到住房的臺階前。那裡站著兩個披頭散髮的女人,其中一個懷了孕,看樣子快分娩了。管家身穿帆布大衣,雙手插在口袋裡,站在門口臺階上。兩個女人一看見東家,就不作聲,動手理理頭上的頭巾;管家從口袋裡抽出手,臉上浮起了微笑。
事情是這樣的:據管家說,農民常常故意把小牛甚至奶牛放到東家草場上。現在,這兩個農婦的兩頭奶牛就在草場上被捉住,趕到這裡來了。管家要罰每頭奶牛三十戈比,或者做兩天工抵償。兩個農婦再三說,第一,她們的奶牛是偶然闖進來的,第二,她們沒有錢,第三,她們即使答應做工抵償,也要求先立刻放還這兩頭牛,因為它們一早就在太陽底下烤,沒有吃過一點飼料,正在那裡可憐地哞哞叫。
“我向你們提過多少次了,”管家一面笑嘻嘻地說,一面回頭瞧瞧聶赫留朵夫,彷彿要請他做見證似的,“要是你們回家吃午飯,一定得把牲口看好。”
“我剛跑開去看看我的娃娃,那些畜生就走掉了。”
“你既然在放牛,就不能隨便走掉。”
“那麼叫誰去喂娃娃呢?總不能要你去餵奶吧。”
“要是牲口真的踩壞了草場,那我們也沒有話說,可是它剛跑進去,”另一個女人說。
“整個草場都被踩壞了,”管家對聶赫留朵夫說。“要是不處分她們,將來一點乾草都收不到。”
“哎,別造孽了,”懷孕的女人叫道。“我的牲口從來沒有被人捉住過。”
“喏,這會兒可捉住了,你要麼罰款,要麼做工抵償。”
“得了,做工就做工,你快把牛放了,別把它餓死了”她惡狠狠地嚷道。“人家沒日沒夜地幹。我婆婆害病。我丈夫只知道灌酒。我一個人裡裡外外忙個沒完,力氣都使光了。你還要逼人家做工,也不怕罪過”
聶赫留朵夫叫管家把牛放了,自己走到花園裡繼續想心事,但現在已沒有什麼可想的了。他覺得事情一清二楚,因此弄不懂象這樣清楚的問題人家怎麼看不出,他自己又怎麼這樣長久一直沒有看出來。
“老百姓紛紛死亡。他們對死已不當一回事,因為經常有人死亡。兒童夭折,婦女從事力不勝任的繁重勞動,食品普遍不足,尤其老年人缺乏吃的東西。老百姓一步一步落入這種悲慘的境地,他們自己卻沒有發覺,也不怨天尤人。而我們就認為這種狀況歷來如此,理所當然。”現在他十分清楚,老百姓知道並經常指出,他們貧困的主要原因是他們唯一能用來養家活口的土地被地主霸佔了。他十分清楚,兒童和老人紛紛死亡,因為他們沒有牛奶吃,而所以沒有牛奶吃,是因為他們沒有土地放牧牲口,又收不到糧食和乾草。他十分清楚,老百姓的全部災殃,或者說老百姓遭殃的主要原因,就是他們賴以生存的土地不在他們手裡,而在那些享有土地所有權、因此靠老百姓勞動過活的人手裡。老百姓極其需要土地,由於缺地而死去,但土地又靠他們耕種,從土地上收穫的糧食又被賣到國外去,這樣地主就可以給自己買禮帽、手杖、馬車、青銅擺件等東西。這一點聶赫留朵夫十分明白,就象不放馬到牧場上去吃草而把它們關在圍牆裡,它們吃光圍牆裡的草就會消瘦,就會餓死一樣……這種現象真是太可怕了,再也不能這樣繼續存在下去。必須設法消滅,至少自己不能參與其事。“我一定要想出個辦法來,”他在最近一條樺樹夾峙的小徑上徘徊,同時想。“各種學術團體、政府機關和報紙都在討論老百姓貧窮的原因和改善他們生活的辦法,唯獨忽略那種切實可靠的辦法,那就是不再從他們手裡奪走他們必需的土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