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襖向上一聳,蓋住頭溫了溫。伸上袖子,拿起菸袋來抽菸。吧嗒吧嗒一袋,吧嗒吧嗒一袋,抽了兩袋煙,棉襖還是暖不過來,又盤著腳合了一會眼。他上了年紀,火力不足了。一到冬天,老是覺得脊樑上發涼。
春蘭娘從門外探進頭來說:“忙起呀,不是去趕集嗎?”
老驢頭問:“今日格是小集大集?”
春蘭娘說:“大集。”
老驢頭才穿上棉褲,他又想起來:這幾天身上老是覺得癢,興許是長了蝨子。昨日晚上他就想叫春蘭給他拿拿,可是又忘了。他又脫下棉褲來拿蝨子,拿得不解氣了,伸出牙齒,順著衣裳縫咬,咬得咯嘣亂響。
春蘭娘又說:“飯熟了,還不起?”
老驢頭穿上褲子,再穿襪子,才穿上襪子,褲腰帶又找不見了。翻著被窩找了半天,一欠身子,原來在屁股底下坐著。
老驢頭吃了飯,拿了兩隻筐,拾上幾捆蔥,幾辮蒜,抱上兩抱白菜。叫春蘭挑上頭裡走,自己背了秤,在後頭跟著。
一過葦塘,就聽得集上的喧鬧聲,早就人多了。
春蘭挑著擔子在集上走,看見昨日晚上有人把農會的標語和告農民書,貼在聚源號的門外頭。她楞了一下,把筐放在聚源號對過,擠了個空擺上攤。不一會工夫,聚源號門前擠了一堆人,都在那裡看傳單。朱全富老頭,看了會子傳單,從人群裡擠出來,捋了捋鬍子,搖著頭說:“咳!又出了一宗稅。”
老驢頭把秤遞給春蘭,趕過去問:“你說什麼,出了什麼稅?”
朱全富老頭說:“割頭稅。”
老驢頭問:“什麼叫割頭稅?”
朱全富老頭把割頭稅的事,告訴了老驢頭。說一塊七毛錢,老驢頭還不驚,後頭那一大堆零碎兒可值錢不少,他又問:“牆上貼的那些紅紅綠綠的是什麼?”
朱全富說:“那是出了農會,出了共產黨,要反割頭稅!”老驢頭點了點長下巴走回來,嘴裡不自覺地嘟念著:“咳!殺過年豬,也要拿稅了!”他從春蘭手裡接過秤來,開始照顧買賣。
平時都是他一個人趕集,今天年集上人多,一個人照顧不過來,才叫春蘭在一邊幫著。
有抽袋煙的工夫,朱老星那個矮個子走過來,他頭有點橫長,滿臉絡腮鬍子,眯細著細長的眼睛,蹣蹣跚跚地走著。聽人們正吵吵殺過年豬拿稅的事,他說:“種地要驗契,吃鹽要加價……殺過年豬也拿稅錢,這玩藝更是節外生枝!”
伍老拔拖著兩條長腿,象長腳鷺鷥,一步一步邁過來,提高嗓子大喊:“這年頭,兵荒馬亂不用說,又要割頭稅,真是萬輩子出奇的事!”
你一言我一語,誰也不願交割頭稅。正在這個節骨眼上,朱老忠也走到人群裡,說:“城裡出了農會,要反割頭稅。馮家大院包了全縣的割頭稅,劉二卯和李德才包了全村的。
他們有衙門裡的公事,我有這個……“說著,解開懷襟,掏出紅綠紙印的傳單標語,在人們眼面前一晃,又揣進懷裡。
春蘭在那裡看著,忽然間在人群裡閃出一個人,長頭髮大眼睛,長得和運濤一樣。嗯,怎麼長得一樣?就是個兒矮一點。她心上亂起來,臉上有些熱。仔細一看,她才知道:“是江濤!”
江濤在一邊看著,咂著嘴,不住地笑著。他覺得這個小宣傳隊真是不錯,黨的號召在人們心裡生根了。正在得意地尋思,冷不丁人群裡閃過一個稔熟的面影,他懷疑是“眼離”,擦了擦眼睛,定了定神一看,一點不錯正是嚴萍。她穿著綠綢旗袍,花呢靴子,拎著個竹籃在買東西。江濤笑模悠兒地走上去,扯住她的籃系兒,說:“你也回來了?”
嚴萍睜開眼睛怔了一下,說:“回來了!你比我回來得更早。”說著,她嗔著臉撅起小嘴,低下頭也不看他一眼。江濤心裡有點慌,臉上紅起來。嚴萍說:“一進臘月門,老奶奶就捎信:”叫萍兒回家過年。‘爸爸說,奶奶年紀大了,想孩子們,就叫我回來了。我去找了你好幾趟,老夏說你有病,去思羅醫院了。我又一個人跑到醫院去看你,沒有。又說你上北京天津去了……誰知道你上那兒去了呢?近來你的行蹤老是叫別人捉摸不定。“她生起氣來,臉上白裡透紅。
江濤問:“你是和登龍一塊回來的?”
嚴萍說:“那你就甭管了。”
江濤拎起籃子,幫她在大集上買了豬肝、肉、黃芽韭、豆腐皮和灌腸什麼的。他們在頭裡走,春蘭在後頭跟著。走到街口上,春蘭好象從睡夢裡醒過來,一下子站住。心裡笑了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