啷的一響,又咕嚕嚕的一滾,一直滾到屋門檻兒跟前才站住。老爺忙問:“這怎麼講?”太太是最疼這個丫鬟,生怕他挨說,便道:“都是老爺的管家乾的,給人家打了那麼大圈口,怎麼不脫落下來呢?”他道:“等著得了空兒,再交出去毀打毀打罷。”
何小姐道:“別動他,等我給你團弄上就好了。”說著接過來,把圈口給他掐緊了,又把式樣端正了端正,一面親自給他戴在手上,一面悄悄的向他笑道:“你瞧,團弄上就好了不是?等要放他的時候,咱們再放。可惜了兒的,為甚麼毀他呢?”
在大奶奶說的是平平靜靜的話,他不知聽到那裡去了,不由的把個紫膛色的臉蛋兒羞的小茄包兒似的,便給何小姐請了個安,又低著雙眼皮兒,笑嘻嘻的道:“這要不虧奶奶,誰有這麼大勁兒呀!”當下安太太以至大家看了他這舉動,都說他到底歲數大些了,懂得個規矩。
這段話在當日沒人留心,今日之下,入在這評話裡。當天理人情講起來,不禁叫人想到那王實甫的“猛聽得一聲去也,鬆了金釧;遙望見十里長亭,減了玉肌”這兩句,不僅是個妙句奇文,竟也說得是個人情天理。諸公要不信這話,博引煩稱,還有個佐證。就拿這《兒女英雄傳》裡的安龍媒講,比起那《紅樓夢》裡的賈寶玉,雖說一樣的兩個翩翩公子,論閥閱勳華,安龍媒是個七品琴堂的弱息,賈寶玉是個累代國公的文孫,天之所賦,自然該於賈寶玉獨厚才是。何以賈寶玉那番鄉試那等難堪,後來直弄到死別生離?安龍媒這番鄉試這等有興,從此就弄得功成名就?天心稱物平施,豈此中有他謬巧乎?
不過安公子的父親合賈公子的父親看去雖同是一樣的道學,一邊是實實在在有些窮理盡性的功夫,不肯丟開正經;一邊是丟開正經,只知合那班善於騙人的單聘仁,乘勢而行的程日興,每日裡在那夢坡齋作些春夢婆的春夢,自己先弄成個“文而不文正而不正”的賈政,還叫他把甚的去教訓兒子?
安公子的母親合賈公子的母親看去雖同是一樣的慈祥,一邊是認定孩提之童一片天良,不肯去作罔人;一邊是一味的向家庭植黨營私,去作那罔人勾當,只知把孃家的甥女兒攏來作媳婦,絕不計夫家甥女兒的性命難堪;只知把孃家的侄女兒攏來當家,絕不問夫兄家的父子姑娘因之離間,自己先弄成個“罔之生也幸而免”的王夫人,又叫他把甚的去撫養兒子?
講到安公子的眷屬何玉鳳、張金鳳,看去雖合賈公子那個幃中人薛寶釵,意中人林黛玉同一豔麗聰明,卻又這邊是刻刻知道愛惜他那點精金美玉,同心合意媚茲一人;那邊是一個把定自己的金玉姻緣,還暗裡弄些陰險,一個是妒著人家的金玉姻緣,一味肆其尖酸,以至到頭來弄得瀟湘妃子連一座血淚成斑的瀟湘館立腳不牢,慘美人魂歸地下,畢竟“玉帶林中掛”,蘅蕪君連一所荒蕪不治的蘅蕪院安身不穩,替和尚獨守空閨,如同“金釵雪裡埋”,還叫他從那裡“之子于歸,宣其室家”?
便是安家這個長姐兒比起賈府上那個花襲人來,也一樣的從幼服侍公子,一樣的比公子大得兩歲,卻不曾聽得他照那襲而取之的花襲人一般,同安龍媒初試過甚麼雲雨情;然則他見安公子往外一走,偶然學那雙文長亭哭宴的“減了玉肌,鬆了金釧”,雖說不免一時好樂,有些不得其正,也還算“發乎情,止乎禮”,怎的算不得個天理人情?
何況安公子比起那個賈公子來,本就獨得性情之正,再結了這等一家天親人眷,到頭來,安得不作成個兒女英雄?只是世人略常而務怪,厭故而喜新,未免覺得與其看燕北閒人這部腐爛噴飯的《兒女英雄傳》小說,何如看曹雪芹那部香豔談情的《紅樓夢》大文?那可就為曹雪芹所欺了!曹雪芹作那部書,不知合假託的那賈府有甚的牢不可解的怨毒,所以才把他家不曾留得一個完人,道著一句好話。燕北閒人作這部書,心裡是空洞無物,卻教他從那裡講出那些忍心害理的話來?
閒話少說。歸著再講安公子回到住宅,早有張親家老爺同著看房子的家人把屋子安置妥當。程師爺已經到場門口看牌去了,一時回來,看得公子的名字排在頭排之末,說:“看這光景,明日得早些去聽點了。歇息歇息,吃些東西,靜一靜罷。”他說著,便帶了葉通親自替學生檢點考具。公子見諸事用不著自己照料,想起從前父親赴考時候的景象,越覺冷暖不同。接著便有幾個親友本家來,看過去了。到了次日五鼓,家人們便先起來張羅飯食,服侍公子盥漱飲食。裝束已畢,程師爺、張老又親自把考具行李替他檢點一過,門戶自有看房子的家人照料,大家催齊車馬,便都跟著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