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睡著了的小孩放在一隻巨大的鳥籠裡帶著走。
她們的衣著跟在時髦的遠洋船上旅行似的,絲綢裙子底下襯著裙撐,授皺領上鑲著花邊兒,帽子的闊活兒上綴著細布花。兩個年輕的女人,身上的穿戴每天要從頭到腳換幾次,其他乘客都熱得喘不過氣來,她們卻似獨處於春光之中。三個女人撐傘搖羽毛扇的動作都很利落,似乎都懷有當時社交中神秘莫測的目的。
她們無疑是一家人,但阿里薩卻連她們之間是什麼關係也沒能搞清楚。起先,他以為年長的那個是另外兩個的母親,很快就發現她的年紀還不足以為她們之母,而且她還穿著半喪服,另外兩個則沒同她一樣戴孝。他想不通,她們之中的一個怎麼竟敢在另外兩個近在腿尺的鋪位上睡覺時幹那種事兒。唯一合理的假設是,她利用了一個偶然的機會,或者是一個看準了的機會,當時只有她一個人在艙房裡。他證實了,有時候兩個人去乘涼,直到很晚才回來,第三個則留下來照看孩子。但在更熱的一天夜裡,三個人一塊兒出去了,睡熟了的小孩放在藤鳥籠裡,外面罩著細紗篷。
雖然霍亂的蛛絲馬跡露出了端倪,阿里薩還是急急忙忙地排除了那個年長者施行襲擊的可能性,接著又把最年輕的那個也排除了。她最漂亮,也最大膽。他這麼做並沒有充足的理由,僅僅因為三個女人那種聚集會神的警覺性誘發他從內心深處形成了一種願望,他希望鳥籠裡的孩子的媽媽是他的露水情人。這種假設深深地誘惑著他,他開始比思念費爾米納更強烈地思念著她了,使他忽視了那位剛剛做母親的人顯然只把孩子放在心上這一顯而易見的事實。她不會超過二十五歲,身段苗條,頭髮金黃,葡萄牙人似的眼皮,有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質。她對孩子那份柔情的零頭,就足以使任何一個男人傾倒。從吃早飯到上床就寢,在另外兩個女人玩中國棋的時候,她一直在餐廳裡照管孩子,把孩子哄睡以後,她就把藤鳥籠掛在最涼爽的一側欄杆頂上。然後又輕輕地搖著籠子,牙縫兒裡哼著情歌,思緒則離開了枯燥的旅行,飛翔著。阿里薩深信,只要哪怕是遞過去一道眼波,她或遲或早都將抿嘴兒一樂。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從她拴在細亞麻布內衣外面的珍品的一起一伏的頻率中,對她的呼吸是變快還是變慢了都—一看在眼裡。他從假裝在看著的那本書的上面望過去,毫不掩飾地盯著她。他還處心積慮地惹人注目地更換了在餐廳就餐的位置,坐到了她的對面。然而,他連說明她確實是那個保藏著他的另一半秘密的最微小的跡象都看不到。她留給他的唯一的東西,就是那個不帶姓氏的名字:羅薩爾瓦——因為她那位年輕的同伴這麼叫過她。
第八天,輪船吃力地在懸崖峭壁之間的水流湍急的狹窄河道里航行,吃過午飯,便停靠在納雷港了。繼續前往安蒂奠基亞省——受新的內戰為害最甚的省份之——內地的乘客們得在那裡下船。港口就是五六間用棕相葉蓋的茅屋和一個鋅頂木頭倉庫,幾支由赤腳無鞋、武器簡陋計程車兵組成的巡邏隊在保衛著它。有訊息說,暴動的人們正計劃搶掠輪船。茅屋後面,是直插雲天的荒草叢生的群山。陡峭的河岸邊,山被削成一個馬蹄形飛簷斗拱。船上的人沒有一個能安然入夢,但整整一夜,安然無恙,並沒遭到襲擊。天亮之後,港口變成了禮拜日集市,印第安人擠在整裝待發奔向中科迪雷拉斯山去作六天登山旅行的馬幫中,兜售木寄生護身符和愛情瓊漿。
阿里薩饒有興致地看著黑人們肩挑背扛地卸船,他看見搬下去的用竹筐裝著的中國瓷器,給恩比加多獨身姑娘們送去的大鋼琴。當他發現下船的乘客中有羅薩爾瓦一行時,已經為時太晚了。他看見她們半側身趴在黑人的背上,穿著亞馬遜靴子,撐著帶赤道地區顏色的遮陽傘,這時他邁出了前些日子沒敢邁出的一步:揮手向羅薩爾瓦作了個告別的動作,三個女人答之以同樣的動作,那股親切勁兒,使他為自己的遲暮的大膽而心疼不已。他目送著她們在倉庫後面拐了個彎,幾條騾子馱著衣箱、盛帽的盒子和裝小孩的那隻鳥籠跟在她們後面,她們象一串搬東西的小螞蟻似的,在河岸邊的懸崖峭壁上左彎右拐地爬行。接著,她們從他的生活裡消失了。這時,他覺得自己在世界上形單影隻,埋在心靈深處的對費爾米納的懷念,突然給了他致命的一擊。
他知道她將於這周禮拜六結婚,婚禮將會十分熱鬧,他這個最愛她而且將永遠愛她的人,甚至連為她而死的權利都得不到。被壓抑在哭泣中的醋意,此時佔據了他的整個心靈。他懇求上帝,讓上天的正義閃電在費爾米納準備發誓熱愛和服從一個僅僅只想把她當做社交花瓶而娶她為妻的男人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