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賣掉了父親的房子,因為她無法忍受回憶少年時代的痛苦,無法忍受在陽臺上看見滿目淒涼的小公園,無法忍受振子花在炎熱的夜晚散發的潮溼的香氣,無法忍受在那個決定命運的二月的下午照的那張古裝夫人照片使她感到的恐怖,無法忍受不管她把臉轉向何處都會喚起她對那個時代的回憶,而這些回憶又是和對阿里薩的回憶糾纏在一起的。不過,她始終保持了足夠的鎮靜,記住那些回憶不是愛,也不是後悔,而是曾使她傷心落淚的煩惱。她不知道,她正在受到使阿里薩的難以數計的愛害者失身的同情心的同樣的威脅。
她和丈夫相依為命。當時,也正是丈夫最需要她的那個時期,因為他比她年長十歲,獨自在衰老的深淵中掙扎,而且更糟糕的是他是男人,是他們二人中較弱的一個。後來,他們完全心心相印了,在成親不到三十年的時候,就象成了分成兩半的一個人似的,經常為對方猜到了自己的心事,或發生一個搶先把另一個想說的話公之於眾的滑稽的事故而不快。他們共同克服了日常生活中的誤解,說來就來的抱怨,互相取笑打諢,並不時過上一刻其樂無窮的夫妻生活。那是他們相親相愛最為得體的時期,沒有匆忙,沒有過度,雙方都更明白並更感謝他們對夫妻生活中的急流險灘取得的勝利。當然,生活還將給他們帶來性命攸關的考驗,但這已經無關緊要了,他們已經到了彼岸。
為了慶祝新世紀的到來,組織了一次全新的公眾活動節目。其中最值得紀念的是氣球首航。這是烏爾比諾醫生無窮無盡的首創精神的成果。全市二分之一的人口聚集在阿爾塞納爾海濱,觀賞這個掛著彩旗的網球上天,它將把第一批郵件運往東北一百六十七公里處的沼澤地聖·胡安市去。烏爾比諾醫生伉儷同飛行師以及其他六位貴賓一起登上柳條編的懸艙。他們帶了一封省長致聖·胡安市政府的賀信,信中稱此次通航為史無前例的首次空郵。《商業日報》記者向烏爾比諾醫生採訪,問他如不幸遇難,將留下什麼遺言。醫生不假思索地作了肯定將遭萬人唾罵的回答。
“我認為,”他說,“十九世紀使所有的人都有所改變,唯獨我們置身事外。”
氣球冉冉上升。人們情緒激昂,高唱國歌。在吵吵嚷嚷的人群中,阿里薩發現自己的觀點正與某君相同,此君認為這種冒險對婦女太不適合,更不用說對費爾米納這樣年歲的太太了。但無論如何。乘坐氣球並不那麼危險,至少就感覺而言,既不危險,也不沉悶。氣球在藍寶中平靜地飛行,憑著柔和的順風,飛得很穩,很低,先是沿著雪山的峰頂,然後進入大沼澤的上空,最後順利地到達了目的地。
他們象上帝那樣從天上俯瞰古老的英雄的卡塔赫納城的廢墟。這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城市。三百年來,它的居民抗禦了英國的包圍和海盜的騷擾,如今卻由於對霍亂的恐懼而被遺棄。他們看到了完好無缺的城牆,看到了雜草叢生的街道,看到了被三色量吞沒的古堡、石殿、金祭壇,也看到了祭壇上由於瘟疫、無人照料而被腐蝕的歷任總督雕像。
他們飛越特洛哈·德·卡塔卡上空時,看到了塗著紅紅綠綠顏色的水上人家,飼養雷晰的小棚,湖心花園裡連綿不斷的鳳仙花,以及令人賞心悅目的棉科植物。聽到大聲呼喊以後,數百名赤條條的孩子從視窗,從屋頂,從他們以驚人的本領駕駛的獨木舟上,紛紛躍入水中。他們象鮮魚般地潛入水中,打撈氣球上那位戴羽毛帽的“仙女”投給他們的衣物包、食品袋,以及裝在用蠟封口的水瓶裡的咳嗽藥水。
飛過鬱鬱蔥蔥的香蕉種植園時,費爾米納想起了自己三、四歲時攜著母親的手在林間散步的情景。當時的母親,在同她一樣穿麥斯林紗衣的其他婦女中,也彷彿是個孩子。大家都打著白色的傘,戴著紗帽。飛行師一直在透過望遠鏡觀察世界,他說:“這裡好象沒有生物。”他把望遠鏡遞給烏爾比諾醫生。醫生目光所及之處,除了種植園裡的牛車、鐵軌、地界和乾涸的水渠,便是狼藉的屍體。有人說,霍亂正在大沼澤地的村鎮中肆虐。醫生一邊議論,一邊繼續朝鏡筒裡張望。
“看來是一種非常特殊的霍亂,”他說,“因為每個死者的後腦勺上都中了致命的一槍。”
飛過浪花飛濺的海灘以後,他們安全地降落在一片灼熱的沙灘上,開裂的硝石地面燙得象烈火一般,市政府當局的人士正在那裡恭候,除了普通的遮陽傘,別無其它足以蔽蔭。小學生們隨著歌聲揮舞小旗。前來迎接的還有戴金紙后冠的美女,他們手中的鮮花已被太陽烤焦。蓋拉鎮的舞蹈女郎們也來了,這個鎮子是加勒比海沿岸最繁華的所在,費爾米納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