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要恢復和發揚文學中的英雄性格,以矯正詩界軟弱柔靡的傾向。但這絕不是單純的復古,而是為了激發與時代精神相適應的黃鐘大呂之聲。陳子昂本人的詩歌,就是最好的說明。
貫穿在陳子昂詩歌中的,是對新的人格理想的呼喚和塑造。以他的代表作《感遇》三十八首和《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七首為例,其基本內容,就是帶有強烈自我意識的、充滿進取精神的對政治、道德、命運等一系列根本問題的觀照與思考。如果說,在四傑的詩中已經反映出具有時代特徵的人生理想,那麼,到了陳子昂,這種理想又得到了進一步的昇華與充實,更具有“崇高”之美。
首先,陳子昂總是以博大的胸襟,注視著時空無限的宇宙,把個人的生存放在這巨大的背景上來觀察,表現出對永恆的渴望。《感遇》第十三:
林居病時久,水木澹孤清。閒臥觀物化,悠悠念無生。青春始萌達,朱火已滿盈。徂落方自此,感嘆何時平?
臥病於林間,閒觀萬物生生化化,追想那一切生命的本元(無生)。春色始萌,夏意已濃,而萬物自此凋零,這教人如何不感慨萬分呢?
陳子昂嗜老莊、《周易》,其詩中頗多玄學意味。但是這裡也有重大區別:魏晉玄學家的詩,在強調個人不僅在社會中存在,而且也面對整個宇宙而存在時,有一種逃避社會的意識。而陳子昂卻由此出發,積極地走向社會,要求在短暫的生命中,建立不朽的功業。“感時思報國,拔劍起蒿萊”(《感遇》三十五),“猶悲墮淚碣,尚想臥龍圖”(《峴山懷古》),詩人一再如此抒發自己的胸懷。《答洛陽主人》雲:
方謁明天子,清宴奉良籌。再取連城璧,三陟平津侯。不然拂衣去,歸從海上鷗。寧隨當代子,傾側且沉浮。
這種充滿了自信和展望的英雄性格,體現了唐人恢宏的氣魄,已儼然是盛唐詩歌的先聲了。
經過魏晉以來個性意識的覺醒和成長,陳子昂即使在追求功業時,也不甘把自己視為君權的附屬品,而要求獲得相當的尊重,以帶有某種平等性的君臣知遇為理想。所以他的詩中,反覆詠唱燕昭王禮賢下士,使得郭槐、樂毅等英才得以施展智慧的故事。《薊丘覽古》中《燕昭王》一首不勝感慨地追懷道:
南登碣石館,遙望黃金臺。丘陵盡喬木,昭王安在哉?霸圖悵已矣,驅馬復歸來。
積極干預社會,干預政治,以強烈的不平反抗權貴,揭露時政錮弊,也是陳子昂詩的顯著特點。這比之四傑對榮華富貴的泛泛譏刺,又明顯進了一步。如《感遇》其四以“食子殉軍功”的樂羊和“孤獸猶不忍”的中山相對舉,痛斥統治階層中人物為求一己之富貴變得殘忍而虛偽,失去人性。對於牽涉到最高統治者的許多最敏感的時事,陳子昂也無所避忌,大膽地陳諸筆下。如《感遇》其九揭露武周集團借圖讖愚民的虛妄,其十七斥責武后佞佛殃民,其二十九反對窮兵黷武的擴張政策,都表現他的骨鯁之氣。《感遇》其三是一首邊塞詩,詩中指陳武則天不修邊備給人民帶來的深重苦難,令人感受到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
蒼蒼丁零塞,今古緬荒途。亭堠何摧兀,暴骨無全軀。黃沙幕南起,白日隱西隅。漢甲三十萬,曾以事匈奴。但見沙場死,誰憐塞上孤!
雖然唐代社會給普通士人帶來許多新的希望和昂揚奮發的雄心,但官場中仍然充滿陷阱。陳子昂自視甚高,卻壯志難酬,直言諍諫,每忤權貴,先後兩度遭誣陷入獄。這些身世遭際自然也投影在他的詩中,最明顯的,是懷才不遇、不為世人所知的強烈孤獨感。“孤鳳”、“孤英”、“孤鱗”之類語彙,經常出現在他的筆下。但即使如此,陳子昂的孤獨,也絕不表現為沮喪沉淪,自哀自憐,而是英氣勃發,高傲不屈。“登山望宇宙,白日已西暝。雲海方蕩潏,孤鱗安得寧”(《感遇》二十二),詩中的境界何等闊大!還有人所皆知的《登幽州臺歌》: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注家每以陳與主帥武攸宜不合而受貶黜後登樓作歌的本事來解釋此詩。其實,這首詩中彌滿的力量,正在於突破了一時一事的拘限。這裡,無須藻飾,無須刻畫,以無限的時間和無窮的空間為背景,高聳起一個偉大而孤傲的自我,給人以崇高的美感。這正是唐代具有浪漫精神的理想人格的象徵。
陳子昂的詩也表現出某種片面傾向。他的作品,以漢魏五言古體為主,幾乎沒有七言詩,律詩的數量也相當少。而後二者,正是在南朝興盛起來的體式,看來他對此多少是有意迴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