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這詩中的哲理,既可以理解為世事因人成相,而人人各據一端,所見不同,欲見真相,需要脫出自身的處境,從高遠處觀照;也可以理解為人生陷落在世俗的事物之中,乍驚乍喜,忽憂忽樂,為生老病死、榮辱貴賤所困,如果上升到無限的時空觀反觀這一切,不過都是瞬間的變化。
宋詩好說理是普遍的現象,很有些作品因此而變得乾硬枯燥,但蘇軾的詩較少給人以這樣的感覺;像上述一類優秀之作,則既有深厚的內涵,又不乏詩意情趣。這主要是因為蘇軾常常從一個具體環境、具體經歷、具體景物中觸發思考,善於把哲理與抒情寫景熔為一體,善於透過親切妥帖、富於才思的比喻表現哲理,使人讀起來饒有興味。在中國古代詩人中,能夠這樣寫哲理詩的人為數並不多。
從世界萬物不斷流轉變化的觀點看待人生,排除不幸的遭遇所帶來的悲哀,一方面使得蘇軾的詩缺乏悲壯和慷慨激昂的力度,另一方面,也使得他對生活抱著樂觀與豁達的態度,隨時能夠發現生活中生機盎然、富有情趣的事物。由此寫出的詩作,雖不帶有哲理的成分,其實還是有著他那種人生哲理的背景。像《新城道中》:
東風知我欲山行,吹斷簷間積雨聲。嶺上晴雲披絮帽,樹頭初日掛銅鉦。野桃含笑竹籬短,溪柳自搖沙水清。西崦人家應最樂,煮葵燒筍餉春耕。
這裡所寫的都是尋常景象,但染上作者主觀上的愉悅心情,一切都變得善解人意,諧趣而快樂。嶺上的雲像頂棉帽,枝頭的太陽像只銅鉦,大自然的面目居然有些幽默;野桃含笑,柳條搖曳,草木也是那樣歡快自得;田頭春耕正忙,人家傳出芹筍的香味,人間猶如桃源。此外如:
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
竹外桃花三兩技,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惠崇春江晚景》)
江上一時黑雲如墨,倏忽間又是碧水藍天,人生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桃紅水暖,又是一個春天,大自然永遠對人有美好的惠賜。這裡雖然都沒有直接的抒情和議論,卻透過對景物的動態描寫,對季節物候的敏銳感覺,表達了作者欣喜的心境和恢宏的胸懷。
但並不是說蘇軾能夠全然忘卻人生的痛苦,像《儋耳》“殘年飽飯東坡老,一壑能專萬事灰”,《倦夜》“孤村一犬吠,殘月幾人行。衰鬢久已白,旅懷空自清”之類,都時時流露出心底的惆悵。實際上,正如我們前面所說過的,由於蘇軾的自由個性和天才氣質,他對人生的無奈、世事的可悲,有著比他人更敏銳更強烈的感受。只是蘇軾最善於把老莊佛禪的思想與現實生活環境結合起來,來排遣、消解他的痛苦而已。像《縱筆三首》之一:
寂寂東坡一病翁,白鬚蕭散滿霜風。小兒誤喜朱顏在,一笑那知是酒紅!
最能反映他以豁達曠放對待悲苦愁悶的複雜心態。只有把兩者結合起來,才能看到一個完整的蘇軾。
在篇幅較長的七言古體詩中,更多表現出蘇軾性格中豪放的一面,如著名的《遊金山寺》:
我家江水初發源,宦遊直送江入海。聞道潮頭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中泠南畔石盤陀,古來出沒隨濤波。試登絕頂望鄉國,江南江北青山多。羈愁畏晚尋歸楫,山僧苦留看落日。微風萬頃靴文細,斷霞半空魚尾赤。是時江月初生魄,二更月落天深黑。江心似有炬火明,飛焰照山棲鳥驚。悵然歸臥心莫識,非鬼非人竟何物?江山如此不歸山,江神見怪警我頑。我謝江神豈得已,有田不歸如江水!
這首詩視野廣闊,氣勢縱橫,語言奔暢,頗有李白詩的風韻。
區別在於李白的歌行體更有跳蕩飛越之力,而蘇軾這一類詩多行雲流水之妙。
蘇軾多才多藝,在詩,詞、散文、書法、繪畫等各方面均有很高造詣,對藝術有自己完整的看法。他認為詩與畫都應該以“天工與清新”為重(《出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不應當拘泥於具體形狀的肖似,而要“取其意氣所到”(《又跋漢傑畫山》);他強調在藝術創作中靈感的作用,要求“神與萬物交”即全身心地投入藝術體驗(《書李伯時山莊圖後》),當靈感到來時,“急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文與可畫篔簹谷偃竹記》);他注重新穎微妙的趣味,《書吳道子畫後》“出新意於法度之中,寄妙理於豪放之外”的評語,也正是他自己對詩歌境界的追求。這種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