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關心社會政治,但這種關心總是伴隨著失望;他們常常表示曠達,而這種曠達卻和無奈相聯。
哀婉和衰颯的氣氛籠罩著這個時代的詩歌。因此,詩人更多吟詠的是三類題材:歷史、自然與愛情。對歷史的追懷是對現實的喟嘆,對自然的眷念是對人世的疲倦,對愛情的尋求是對個人心靈的撫慰。
不過,雖說時代的衰敗和詩人的失望情緒造成了詩歌中氣勢和力度的削弱,但這並不就意味著詩歌本身的衰竭,它只是向另外的方向發展了。這個時代的詩人,比前人更能夠感受到個人在歷史和命運中的無奈,他們也更傾心盡力於詩歌,以這種美的創造為生存的憑藉(如杜牧《湖南正初招李郢秀才》所說“浮世除詩盡強名”),而前人又已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可供借鑑,可供拓展。他們以近體詩為主要形式,憑藉敏銳的審美感覺來發掘詩歌的素材,使用精緻的語言來表達豐富的情感和細膩的內心體驗,創造出或是幽美深婉、或是清曠明麗,但總離不開幾分頹唐的詩境。他們以此給唐詩開創了又一種新的局面。
晚唐後期的情況則有所不同。此時,唐王朝受到大規模農民起義的最後打擊,已經面臨全面崩潰,這給士大夫的心理以巨大的衝擊。傳統的社會責任感與政治參與欲又在他們心中萌生,儒學精神再一次被撿起來當作救世之方。這一種短暫而徒勞的努力,在文學中也留下深深的烙印。在散文方面,是古文運動的功利主義思想主張重新抬頭,散體文又一次受到重視,並且,其內容因失望而變得更尖銳,表現出強烈的諷刺與批判性。在詩歌方面,則是向兩端發展:文人們一方面重提白居易的詩歌主張,並且寫出了不少反映社會問題的作品,另一方面由於時代無可奈何地衰落,而消沉地追尋個人心理的平靜,因此寫出許多散發著哀愁遲暮之氣的山水詩。這種情況常常是出現在同一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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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杜牧與許渾
杜牧(803—853)字牧之,京兆萬年(今陝西西安)人,大和二年(828)進士,後來長期在各方鎮為幕僚,武宗會昌以後,曾任黃州、池州、睦州刺史,大中年間回長安任職,官至中書舍人。有《樊川文集》。
杜牧出身於一個世代為官的家庭,他的祖父杜佑,為三朝宰相兼名學者,著有《通典》二百卷。這種出身是杜牧一直很自豪的,對於他的人生理想也很有影響,他在《上李中丞書》中說,自己關心的是“治亂興亡之跡,財賦甲兵之事,地形之險易遠近,古人之長短得失”。他曾寫過《罪言》、《論戰》等有關政治、軍事的論文,曾注過《孫子》十三篇,還多次引古論今地給當政者寫信議論政治、軍事方略,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平生五色線,願補舜衣裳”(《郡齋獨酌》)。
可是,就算他真有管仲、諸葛之才,也未必能把唐王朝這件千孔百瘡的衣裳補好了,何況他在中進士後十年時間裡,大部分時間都在幕府沉淪下僚,直到四十歲才當上州官。因此,他時常又感到失望,四十四歲時在池州刺史任上,還發出“為吏非循吏,論書讀底書”(《春末題池州弄水亭》)的牢騷,任州官以前,更是以落魄公子、風流文人的身份,流連於酒市妓樓。所謂“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遣懷》)式的放蕩形骸,所謂“嗜酒好睡,其癖已痼”(《上李中丞書》)式的懶散頹廢,與他心中時時想參政治世的雄心壯志,正好完整地表現了杜牧的心靈。
史學世家的遺風和對現實政治的關切,在杜牧那裡沒有機會像他祖父那樣施展於實際政務或歷史著述,卻在他的詩中形成一種深沉的歷史感。一些登臨詠懷之作,別人寫來大抵是流連山水,描摹自然,而杜牧寫來,卻常常融合了對自然、社會、歷史的感觸,總有一種傷今懷古的憂患意識,如《潤州二首》之一:
句吳亭東千里秋,放歌曾作昔年遊。青苔寺裡無馬跡,綠水橋邊多酒樓。大抵南朝皆曠達,可憐東晉最風流。月明更想桓伊在,一笛聞吹《出塞》愁。
又如《題宣州開元寺水閣》:
六朝文物草連空,天澹雲閒今古同。鳥去鳥來山色裡,人歌人哭水聲中。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臺一笛風。惆悵無因見范蠡,參差煙樹五湖東。
而另外一些詠史詩中,他的感觸就更為明顯了:
長空澹澹孤鳥沒,萬古銷沉向此中。看取漢家何事業,五陵無樹起秋風。(《登樂遊原》)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泊秦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