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性舒張的要求在社會環境中得不到滿足,個人與社會的正面對抗又足以導致危險,這使晚明文人把精神轉託于山水與日常生活的情趣,因而在小品中產生大量的也是占主導地位的自我賞適、流連光景之作。袁宏道《西湖》一文中寫道:“山色如娥,花光如頰,溫風如酒,波紋如綾,才一舉頭,已不覺目酣神醉。此時欲下一語描寫不得,大約如東阿王夢中初遇洛神時也。”這是把西湖當作女郎來依偎了。
袁中道的散文足以與中郎相敵,或雄快,或尖新,或簡潔,或閒淡,大抵性情流露,能打動人心。其《壽大姊五十序》屬於比較正規的文字,但在排斥慣常套語、直抒胸臆的特點上,與小品是相通的。前半述兒時光景,因早失母,姐弟相憐,十分感人:
龔氏舅攜姊入城鞠養,予已四歲餘,入喻家莊蒙學。
窗隙中,見舅抱姊馬上,從孫崗來,風飄飄吹練袖。過館前,呼中郎與予別。姊於馬上泣,謂予兩人曰:“我去,弟好讀書!”兩人皆拭淚,畏蒙師不敢哭。已去,中郎復攜予走至後山松林中,望人馬之塵自蕭崗滅,然後歸,半日不能出聲。
袁中道有《遊居柿錄》,是關於日常見聞的札記隨筆,本世紀三十年代曾以《袁小修日記》之名印行。此書因是不經意之作,尤其顯得散淡灑脫,全無“文章”的格式腔調,在古代散文中頗為少見。擇其較短的一則如下:
夜,雪大作,時欲登舟至沙市,竟為雨雪阻。然萬竹中雪子敲憂,錚錚有聲;暗窗紅火,任意看數卷書,亦復有少趣。自嘆每有欲往,輒復不遂,然流行坎止,任之而已。魯直所謂“無處不可寄一夢”也。
竟陵派的散文一反公安派的清麗舒展,在文章的立意和組織上特別費心,不過各人的情況略有不同。鍾惺較擅長議論,常有新穎之說,其文字陸雲龍稱為“工苦之後,還於自然”(《鍾伯敬先生小品序》),注重轉折之致,但不怎麼生澀。
譚元春的文章喜歡故意寫得屈奧不平順,又喜描摹蕭寒景象,與他的詩相近。屬於這一派的劉侗著有《帝京景物略》(與於奕正合編),專記北京名勝風俗,文辭尖新,句式怪特。大致竟陵派的文章讀起來多數比較拗口,也是所謂“深幽孤峭”。
但在追求語言的特殊表現方面,他們給人們提供了有益的借鑑。
王思任(1574—1646)也是一位具有特異語言風格的小品作家。他字季重,號謔庵,山陰(今浙江紹興)人。萬曆進士,著有《王季重十種》。張岱《王謔庵先生傳》謂其“聰明絕世,出言靈巧,與入諧謔,矢口放言,略無忌憚”。但事關重大,他又是一個不肯隨便的人。馬士英奔逃至浙,他作書斥罵,稱“越乃報仇雪恥之國,非藏汙納垢之地也”(《讓馬瑤草》);清兵破紹興,他絕食而死。
王思任在《世說新語序》中稱其書:“本一俗語,經之即文;本一淺語,經之即蓄;本一嫩語,經之即辣,蓋其牙室利靈,筆顛老秀。”這也可以視為對自己文章的追求。他的散文用語尖新拗峭,與竟陵派有相似處,然意態跳躍,想象豐富機智,常出人意表,並富於詼諧之趣,又常在瑰麗之辭中雜以俗語、口語,是明顯的不同。如《遊廬山記》中“又不知何嶺下看百丈,有八九十峰,皆肥籜參起白雲底。鳥語細碎,忽數群白鷺跳來,逾時,是泉也”;《小洋》中“山俱老瓜皮色。又有七八片碎剪鵝毛霞,俱黃金錦荔,堆出兩朵雲,居然晶透葡萄紫也”,均極見靈秀之氣。下錄《天姥》:
從南明入臺,山如剝筍根,又如旋螺頂,漸深遂漸上。過桃墅,溪鳴樹舞,白雲綠坳,略有人間。飯班竹嶺,酒家胡當壚豔甚。桃花流水,胡麻正香,不意老山之中,有此嫩婦。過會墅,入太平庵看竹,俱汲桶大,碧骨雨寒,而毛葉離屣,不啻雲鳳之尾。使吾家林得百十本,逃幘去褌其下,自不來俗物敗人意也。行十里,望見天姥峰,大丹鬱起。至則野佛無家,化為廢地,荒煙迷草,斷碣難捫。農僧見人輒縮,不識李太白為何物,安可在痴人面前說夢乎!……
說山水極為靈動。又像“老山”“嫩婦”之喻,對映成趣,表現出作者詼諧的性格。
晚明時期出現了各種笑話一類的書籍,這固然主要是為了提供消遣,卻也透過嘲弄固執、迂腐的人生態度和虛假的價值觀念,滿足了人們從矛盾和無望的世界中得到一時快慰、一時解脫的願望。通俗文學家馮夢龍(生平見後)編有《古今談概》、《笑府》,《笑府序》對世界和人生作出一種荒誕化的解釋,也是一篇傑出的小品:
古今來莫非話也,話莫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