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也主張向古人學習以成其“厚”(譚元春《詩歸序》說他和鍾惺曾“約為古學,冥心放懷,期在必厚”),但這又不像七子派那樣追求古人固有的“格調”,而是以自己的精神為主體去求古人精神所在。所以他們解說古詩,常有屈古人以就己的。
在重視自我精神的表現上,竟陵派與公安派是一致的,但二者的審美趣味迥然不同,而在這背後,又有著人生態度的不同。公安派詩人雖然也有退縮的一面,但他們敢於懷疑和否定傳統價值標準,敏銳地感受到社會壓迫的痛苦,畢竟還是具有抗爭意義的;他們喜好用淺露而富於色彩和動感的語言來表述對各種生活享受、生活情趣的追求,呈現內心的喜怒哀樂,顯示著開放的、個性張揚的心態;而竟陵派所追求的“深幽孤峭”的詩境,則表現著內斂的心態。錢謙益說他們的詩“以悽聲寒魄為致”,“以噍音促節為能”(《列朝詩集小傳》),是相當準確的。他們的詩偏重心理感覺,境界小,主觀性強,喜歡寫寂寞荒寒乃至陰森的景象,語言又生澀拗折,常破壞常規的語法、音節,使用奇怪的字面,每每教人感到氣息不順。如譚元春的《觀裂帛湖》:
荇藻蘊水天,湖以潭為質。龍雨眠一湫,畏人多自匿。百怪靡不為,喁喁如魚溼。波眼各自吹,肯同眾流急?注目不暫舍,神膚凝為一。森哉發元化,吾見真宰滴。
這詩不大好懂。大致是寫湖水寒冽,環境幽僻,四周發出奇異的聲響,好像潛藏著各種怪物。久久注視之下,恍然失去自身的存在,於是在森然的氛圍中感受到造物者無形的運作。
鍾、譚詩類似於此的很多,他們對活躍的世俗生活沒有什麼興趣,所關注的是虛渺出世的“精神”。他們標榜“孤行”、“孤情”、“孤詣”(譚元春《詩歸序》),卻又侷促不安,無法達到陶淵明式的寧靜淡遠。這是自我意識較強但個性無法向外自由舒展而轉向內傾的結果,由此造成他們詩中的幽塞、寒酸、尖刻的感覺狀態。
竟陵派詩風在明末乃至清初十分流行,其影響遠比公安派來得久遠,這是晚明個性解放的思潮遭受打擊以後,文人心理上的病態在美學趨向上的反映。錢謙益站在正統立場上對竟陵派大加掊擊,斥為“詩妖”,甚至指為國家敗亡的朕兆(見《列朝詩集小傳》),雖為偏頗之論,卻也指出了竟陵派詩與正統文學的距離,及其表現出的時代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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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明後期其他詩人
公安、竟陵為晚明文學兩大流派,但並不能籠蓋所有的詩人。特別是前後七子的復古文學觀,實際上仍維持著一定的影響。這裡我們對公安、竟陵兩派以外的一些詩人作簡單的介紹。
傑出的戲曲家湯顯祖(生平見後)也是一位著名的詩人。
他的活動年代比三袁稍早,正當王世貞執詩壇牛耳、勢力最盛的時期。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說王、李旗下所不能包容的詩人,一是徐渭,一是湯顯祖,說明了他在明中期至後期詩風轉變中的地位。湯顯祖的詩偏向於六朝風格的華麗,不同於當時一般人之推崇盛唐。一些短詩具有敏銳的感受,顯示出晚明文人的思想特點。如《黃金臺》:
昭王靈氣久疏蕪,今日登臺吊望諸。一自蒯生流涕後,幾人曾讀報燕書!
一般詠黃金臺的詩,多著眼於燕昭王置千金於臺上延請天下士的故事,藉以抒發不遇之感。此詩感慨才俊之士如樂毅者即使得遇明主,立功天下,仍不免遭讒去國,逃生他鄉。而後人一代代蹈此覆轍,實為可悲。詩中寓含了封建時代的“功業”不足以作為人生選擇的意味。
與湯顯祖年歲相仿的屠隆(1542—1605),字長卿,鄞縣(今浙江寧波)人,萬曆初進士,曾任禮部郎中,因生活放縱而罷免。他是後七子詩派中“末五子”之一,但對詩歌的看法,卻反對一味摹擬古人,主張“各極才品,各寫性靈”(《論詩文》)。屠隆對“性靈”的解釋雖不像袁宏道那樣明確而透徹,但他對此曾一再強調,對於公安派的理論有一定的先導作用,所以他實際是溝通復古派與公安派的人物。屠隆的詩作也多謳歌及時享樂,用筆舒放,與公安派有相近之處。
如《雜感》之六寫一風采翩翩的“輕薄子”縱情酒色,宣稱“行樂度年光,詩書不足觀”,反映了晚明時代尊俠輕儒的風氣。
公安派、竟陵派相繼興起以後,前後七子的復古文學系統遭到打擊,一度顯得冷落。但公安、竟陵派的詩不但在藝術上存在嚴重缺陷,而且他們注重個性的精神在當時社會中既得不到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