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外史》所繼承,但從全書來看,它仍有不少誇張和漫畫式的成分。《儒林外史》則不同,它的諷刺,主要是透過選取合適的素材和準確的、透入人物深層心理的刻畫來完成的。許多在日常生活中人們司空見慣、素來不以為有何不妥、有何深意可究的事情,經過作者的提煉和描摹,有時加上稍稍的誇張,便清晰地透出了社會的荒謬與人心的偽妄;而當人們讀這些故事的時候,卻又覺得它仍然是真實的生活寫照。臥閒草堂本第三回總評說:“慎毋讀《儒林外史》,讀竟乃覺日用酬酢之間無往而非《儒林外史》。”指出了小說以寫實為諷刺之根基所形成的警醒人心的力量。
吳敬梓的眼光是十分尖銳的,但他並不缺乏對社會中平凡人物的理解和同情。他筆下的人物固然有嚴貢生那樣十分卑劣粗俗、令人厭惡的角色,但這類人物只是現實生活裡各色人物中的一小部分,作者並不是把他所諷刺的物件一味當作所謂“醜類”來描繪。像嚴貢生的同胞兄弟嚴監生,臨死時因見燈盞裡點了兩根燈草,便伸著兩根指頭不肯斷氣,這一細節常被舉為諷刺吝嗇鬼的例子,但作者其實也寫到他為了把妾趙氏扶為正室,捨得大把大把地花銀子。兩相對照,顯得這位嚴監生既可憐又可笑,卻也頗有人情味。又如馬二先生,迂腐古板中又有一種古道心腸。他差點上了洪憨仙的大當,但在洪憨仙暴死後,卻拿出銀子來為他辦理後事。許多人物看起來很可笑的行為,說到底只是表現著平凡的人性的弱點。而作者在表現其尖銳的社會批判意識時,也很少把具體的個人行為僅僅歸諸其自身道德品格的原因,而能真實地寫出這些個人行為緣何而產生。像周進在貢院中頭撞號板、嚎哭吐血的情節,單獨地看似乎非常愚蠢可笑,但是因為在這之前書中描寫了周進作為一個老“童生”所遭受的種種凌辱,讀者會覺得他的舉止是很自然的,甚至是令人悲憫和同情的。
還有像匡超人從一個純樸的農家青年逐漸蛻變為一個圓滑而無恥的文人的過程,更強烈地揭示了人是其命運和環境的產物的事實。因而,作者透過這些人物形象所提出的社會批判就具有格外深刻的意義。
小說從傳奇性向非傳奇性發展,本質上是一個逐漸深入人性真實的過程。因為愈是在排除偶然因素的平淡而日常化的生活中,愈是能反映出人物的真實面貌和深層心理。《儒林外史》在這方面的成就尤其值得讚賞。它的故事除了末尾寫“四大奇人”的部分,幾乎完全排除了傳奇色彩、幻想的或詩意的成分,以及激烈的戲劇化的矛盾衝突,成為平平實實的生活原貌的描述。這一特色,比同樣是寫實的《金瓶梅》、《紅樓夢》還要突出。而在這些平實的、每每是細瑣的敘述中,展現了作者異乎尋常的藝術功力。像馬二先生遊西湖的一節,平淡得既沒有辭采也沒有情節可言,卻把人物的性格和心理寫到透徹無遺的程度。這位馬二先生對著眼下這“天下第一個真山真水的景緻”全無會心,茫茫然一路大嚼過去,固然寫出一種迂儒本色,而作者寫他怎樣看女人,那更是微妙。第一次他是看見一船船前來燒香的鄉下婦女,從髮型到衣著到臉部以至臉上的疤疥都細細“看了一遍”,卻“不在意裡”。因為這些鄉下婦女對馬二先生而言並沒有吸引力,他的“看”只是對“女人”的一種不自覺的反應,心中實無所動,所以看得那麼放肆。第二次他又在湖邊看三個富貴人家的女客在船中換衣裳,一直看到她們帶著丫環緩步上岸,到了快要遇上的時候,卻“低著頭走了過去,不曾仰視”。這一回其實是有點“在意裡”了,所以在舉止上反而有了自我節制。第三次寫到他在淨慈寺遇上成群逐隊的富貴人家的女客,但儘管他“腆著個肚子”,“只管在人窩裡撞”,卻是“女人也不看他,他也不看女人”,彼此視若無物。因為太近的女人,古板而講究“君子”之行的馬二先生是不敢看的,所以他就把自己封閉得更嚴,成為一種麻木的狀態。但這“不看”的態度,畢竟還是因為感覺到了女人對他的心靈的觸激,所以不看也是一種“看”。就這樣,馬二先生在西湖邊經受了女人引起的小小騷動,而平安地從“天理”與“人慾”之間穿行過去。淡化故有情節、從細瑣處見精神的寫作方法,在過去的小說如《金瓶梅》和“三言”、“二拍”的某些佳篇中雖也可以看到,但還從沒有寫得如此深入而微妙。
從上面的例子可以知道吳敬梓是怎樣洞察人心,善於理解人物的心理活動。但他並不以敘述者的身份對此進行分析介紹,而喜歡純用白描手法,以人物自身的動作、對話來表現,筆鋒內藏而涵蘊深厚。這方面的例子還有不少,如第五回寫嚴監生之妾趙氏在正室王氏病重時每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