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格韻高絕”,一面又說這種詩讀多了會令人“發風動氣”(《東坡題跋》)。這雖帶著玩笑的意味,卻是說得很準確的。因為在黃庭堅的許多詩中,情緒的流動受到過多的阻遏。不過,他也有些詩是寫得比較明白流暢的,如《雨中登岳陽樓望君山二首》之一:
投荒萬死鬢毛斑,生出瞿塘灩澦關。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陽樓上對君山。
詩中表現了他的倔強性格,還有他的苦澀和沉痛,既保持著勁峭的風格,卻並不晦澀。又如《題王居士所藏王友畫桃杏花二首》之一:
凌雲一笑見桃花,三十年來始到家。從此春風春雨後,亂隨流水到天涯。
借了靈雲志勤禪師見桃花而悟禪旨的禪偈(《景德傳燈錄》卷十一),寫下自己對人生的感受。詩在淺易的辭句中包蘊著理趣,這顯然是受了禪宗的影響。
從黃庭堅詩歌的總體情況來看,早期之作雖然在抒寫人生感憤方面比較抑制,但那種特殊的聲調、句法,還是能讓人感受到被強行抑制的情緒在暗中起伏湧動,詩的形式成了特殊的抒情手段。到了晚年,他的許多詩寫得隨意了些,更有“老熟”的感覺,但感情的強度卻進一步削弱了。如《病起荊州亭即事》十首之一:
翰墨場上老伏波,菩提坊裡病維摩。近人積水無鷗鷺,惟見歸牛浮鼻過。
善於用典和喜用僻典如故(末句系從唐代很不出名的陳詠的詩句化出),心情也似乎有些無奈,但意境呈現為瀟然淡遠,雖久歷災厄、猶在困境,卻絕無激動的成分。這種詩有時受到很高的評價,但詩味終究覺得太淡薄。
當時有很多詩人追隨黃庭堅或受到他的影響。其中一類是他的外甥,如洪朋、洪芻和徐俯,他們都親受黃庭堅的指點;還有一類是黃庭堅的學生和朋友,如陳師道、韓駒、潘大臨等;再有一類是受黃庭堅影響而同他沒有什麼直接聯絡的,如謝逸、謝遳、饒節等。大體上他們的詩歌風格及理論主張都與黃庭堅相似,一時在詩壇上造成相當大的聲勢。這些人物中,以陳師道最為著名。
陳師道(1053—1101)名無己,又字履常,號後山,彭城(今江蘇徐州)人,曾任徐州教授等職,因追隨蘇軾、黃庭堅而被罷免,貧病困頓而死。有《後山居士文集》。他對黃庭堅非常欽佩,自言“及一見黃豫章,盡焚其稿而學焉。……
僕之詩,豫章之詩也”(《答秦覯書》)。他也極力主張學習杜甫,但所關注的並不是杜甫的胸懷意氣,而是杜詩的立格、命意、用字。他寫詩非常刻苦,黃庭堅詩中曾稱他為“閉門覓句陳無己”(《病起荊江亭即事》),宋人筆記中也記載他常把寫成的詩貼在牆壁上反覆吟哦竄改。因此,他的詩往往錘鍊得很幽深,語意的減縮又太多,不容易讀懂。下面這首《春懷示鄰里》,已經是比較明白的:
斷牆著雨蝸成字,老屋無僧燕作家。剩欲出門追語笑,卻嫌歸鬢著塵沙。風翻蛛網開三面,雷動蜂窠趁兩衙。屢失南鄰春事約,只今容有未開花。
詩的五、六兩句運用典故寫實景,而暗寓深意,寫得很曲折。
“風翻”句是用《呂氏春秋·異用》中商湯故事,譏刺當時法網苛嚴,尚可理解,“雷動”句典出陸佃《埤雅·釋蟲》,喻意卻不易推究。不過,總的來說,詩意還算能明白,在嚴謹深刻的語言中,把貧寒窘迫的文人那種既羞澀尷尬又不甘寂寞的心理與情狀寫得十分細膩。
另外,韓駒也是上述一群詩人中比較有名的一個。他曾受到蘇軾的賞識,後來又結識了黃庭堅。韓駒的詩學見解與黃庭堅很相近,也講究使事用典,並對寫成的詩反覆修改,只是他的技巧比其他人更圓熟些,用古人的故事,語言比較自然貼切,較少“生吞活剝”的痕跡。所以,他對呂本中把自己列入江西詩派很有些不滿。對於韓駒詩琢磨精巧的特點,有人讚賞,也有人批評,像張邦基就說他的名句“倦鵲繞枝翻凍影,徵鴻摩月墮孤音”(《和李上舍冬日書事》)失於“太工”(《墨莊漫錄》)。
北宋末年,呂本中作《江西詩社宗派圖》,自黃庭堅以下,列陳師道等二十五人“以為法嗣”,於是文壇上有了“江西詩派”這個名稱(其實這些人中有一半以上不是江西人,稱“江西詩派”主要是因黃庭堅的關係)。這一詩人群體具有前代所沒有的較為嚴格的宗派色彩,因為他們不僅在詩學觀點和寫作風格上大體一致,而且多數成員確實相互聯絡切磋,併產生了重大影響。到元代,方回在《瀛奎律髓》中又提出所謂“一祖三宗”之說,即把杜甫算作這一派的祖師,而把黃庭堅、陳師道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