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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我當然無數次想象過重逢,欣喜若狂,喜極而泣,卻不能真切體會到現在,原來是種平靜。真的是靜,千帆已過,毋庸贅言。一隻眼望著另一隻眼,一雙眼陷進另一雙眼,很深很深。
&esp;&esp;大概他趕路倉皇,衣衫掛著灰,卷著皺,不及收拾整淨。風塵僕僕一張臉,容顏沒更變,卻又見不出過去蹤影。肌骨遭霜雪磋磨,硬的硬,沉的沉。原先細淨白膚,雨淋日曬又風吹,黯的黯,粗的粗。軍旅勞頓,周身憔悴,他雖有消瘦,可還是更挺拔。深烏色一對眼仁,似窗百葉折起,透出亮來。
&esp;&esp;陳年向前邁步,攜兩載韶光滿身風土,遮天蔽日般緊緊擁住我。耳邊是他胸腔用力的顫動,這身軀鮮活無恙,多好的。
&esp;&esp;等陳年從浴室出來,換了身衣裳,母親將他翻過來轉過去,察看是否有傷病。陳年淡笑道,我命硬,子彈跟長了眼睛似的,躲著我飛。母親忙擺手說,我聽不得那些……多虧佛祖菩薩保佑,過去的事就把它忘掉,你如今回來,往後該過安生日子了。
&esp;&esp;我隨陳年上樓,潛進他房裡,去翻他的行李。揹包內容堪稱寥寥無幾,連必備用品也缺乏。陳年對我說,特殊時期,輕裝簡行。我摸索到一隻束口絨布袋,拉開瞧,是那隻銀色腕錶。錶盤有裂痕,指標想必已很久不走了。陳年見了,很有些歉疚,說,是我沒收好它,回頭去找人看看能不能修。我仍將表裝回袋內,說,壞就壞了,也該換個新的了。我躺倒在柔軟的床鋪,一聲喟嘆。本想透過陳年的行裝,捕捉些蛛絲馬跡,看看他這麼久以來沒有我參與的生活,不料所獲這樣單薄。我伸出手遮擋那吊燈的光芒,對陳年說,哥,和我說說你這兩年是什麼樣,說說戰爭裡你遇到了什麼,好的,不好的,都告訴我。陳年關了燈,躺在床的另一邊,輕輕開口,都過去了。我猝然覺察,他的音色已蛻變完全,行經我錯失的時間,釀就得溫潤而低醇,浸得我耳蝸微麻。我摸了摸陳年的發頂。都過去了。那些殘忍的,驚惶的,孤單的,不安的。陳年笑起來,說,是不是很硬?他現在的頭髮短,因此沒從前柔順,排針似的齊齊挺立,扎著我的手心。我說,哥,留長髮吧。陳年應了聲好,又拿手來撫我的發,說,這樣長了。他鬆開髮尾,忽問,那你呢?我在昏暗中對上他目光,問,我怎麼?陳年像在我眼中探尋什麼一般,最終篤定道,這兩年你過得不開心。我偏過頭駁他,怎麼不開心?你以為你不在我就過得不好麼?陳年說,眼睛騙不了人,不過,你不理我的時候我確實過得不怎麼好。他輕言輕語,將我的心臟揉出褶痕。陳年嘆一口氣道,爸媽離婚的事,竟然誰都沒有告訴我。我說,你離家遠,他們自然覺得應該少說讓你不寬心的事。半晌,陳年才道,他們分開前,肯定常常鬧不愉快。我說,我都忘了。陳年說,我最怕你學會了忍受,還是像小時候那樣好,碰到一丁點委屈都要頭一個讓我知道。我沉吟片刻,說,我真的忘了,哥,我只是覺得,你不在的時候,這所房子好像沒有那麼像家。
&esp;&esp;這麼說也許辜負了其他人,可是陳年,生命裡你不在場的時間,全都被我視作無足輕重的,所以連記憶都是淡色。
&esp;&esp;陳年問我明天要不要同他一道去看父親,被我一口回絕,他也就不勉強。
&esp;&esp;耳邊陳年的呼吸漸漸均勻,我聽了很久,終於輕身下床,剛拉開房門,陳年卻醒了,問,你去哪兒?我頓了一頓,回頭笑道,當然是回自己房裡,你以為我還像小時候那樣黏著你麼?我上個月就滿十八了——對了,過兩天你陪我去趟郊外的小山廟,我得還個願。
&esp;&esp;陳年,你能平安歸來,我應該知足才對,對嗎?
&esp;&esp;甫進家門便聞廚房飄香,複合濃郁,我走過去,灶前一道秀頎身影,繫著黑圍裙,正在案上細緻地忙活。陳年將切好的食材放入碗中,把砧板抹淨歸位,起鍋熱油,說,再過半個鐘頭開飯。我嘖了聲道,嚇一跳,還以為是趙姨回來了。又湊上前,揭開旁邊那口砂鍋瞧了瞧,竟是黃燜栗子雞。再看陳年,卻從口袋裡摸出本小冊子,口裡念著:先下蔥薑蒜煸香,火候把握不好時就全程中小火……我踮起腳在他身邊看,字跡密密麻麻。陳年心裡有了數,便將本子塞回去,我順勢在他腰前口袋一掏,邊翻邊念:木樨肉、糟熘魚片、荷葉粉蒸肉、雨前蝦仁、四喜丸子……這好些都是趙姨做過的菜呀?陳年翻動鍋勺,眉梢揚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