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開創的秦法成宏大完美之勢。然則,商君之秦法已行百年有餘,秦人似未覺不便,朝野亦無修法之呼聲。我之所慮者,惟恐文信侯新法無推行之根基也,望文信侯三思而行。”
“畏首畏尾,成何大事也!”草地前排站起一位黑衣竹冠士子高聲道,“在下曾在廷尉府做執法郎,深知秦法之弊端!昔年秦法之威,正在應時順勢而生。百年以來,天下大勢與庶民生計皆已大變,秦法若不及時修正,勢必成秦國繼續強盛之桎梏!文信侯修正秦法,正為秦國統一天下預做鋪墊,並未改變既往國策,何懼之有也!”
“我有一問!”一人霍然起身高聲道,“春秋戰國以來,但凡變法先得明其宗旨。譬如商君變法,宗旨便是富國強兵。今日修正秦法,開首卻並未闡明宗旨,而只是做律條之增補。敢問文信侯:修法宗旨究竟何在?為何不能公諸於秦法篇首?”
場中一時默然。蔡澤巡視一週,見無人說話,便一揮手中卷宗呷呷道:“修正秦法之宗旨,便是屏棄對內之嚴刑峻法,對外之銳士暴兵,使秦國以寬刑明法立天下,以富國義兵雄天下!此間分野,便是霸道與王道之別,便是商君法與文信侯法之區別。其所以不在篇首彰明,便是不欲朝野徒然議論紛爭。如此而已,豈有他哉!”
“綱成君差矣!”林下一士子激昂開口,“在下乃申不害傳人,敢問綱成君:秦乃法家聖土,摒棄王道仁義、推行耕戰國策、以實力雄視天下,其來有自也!文信侯修法之宗旨,若果然是回覆王道仁義之老路,緘口不言豈非欲蓋彌彰?與其如此,何如公然昌明,如商君一般強力變法!”
林下又是一陣沉默。忽然一人站起,向呂不韋蔡澤一拱手,又向林下士子們環禮一週,厚重的音色便隨風迴盪起來:“在下李斯,以為諸公所論皆未切中要害也。據實而論,秦法當有所變。然則,昌明宗旨,強力變法,天下時勢不容也!孝公商君之時,列強並立,相互制約,妥善斡旋便能爭得變法時日,即或對內使用強力,亦可避得他國干預。今日時勢大非當時,秦國一強獨大,森森然已成眾矢之的!強力變法一旦生亂,苟延殘喘之六國必得全力撲來,其時秦國百年富強便將毀於一旦也!惟其如此,只有迂迴漸變,從律條增補與修正入手,做長遠變法之圖謀。此等務實之艱難,非徒然高論所能解也。惟體察時勢,方見文信侯之苦心!雖則如此,據今日秦國之勢,李斯敢請延緩修法之舉,文信侯三思也。”
蔡澤憤然拍案:“李斯!修法乃第一等大事,何由延緩!”
“綱成君息怒。”石案前呂不韋站了起來,平穩親切地聲音在風中搖曳,“今日之論,諸位為我謀,亦為國謀,老夫受益匪淺,深感欣慰矣!就事理而言,諸位皆天下名士,尚見仁見智,況乎天下?況乎秦國朝野?顯然,修正秦法,先得一場學理論爭。否則,不足以順乎人心也!然春秋戰國以來,舉凡變法之爭、為政之爭、治國之爭,往往皆陷於實用功利之論戰,一不深究法令國策之大道根基,二不洞察千秋萬代之長遠利害,遂使法令流於刑治,功利囚於眼前。而要在秦國再度變法,便要先從學理入手,深究歷代治國之道,以千秋史家之目光權衡法令得失。此等見識若能風行朝野,再度變法有望矣!惟其如此,目下學宮事務可做倒置:先修書,後修法,書為法之綢繆也!諸位以為如何?”
“立法先立學,文信侯英明!”
“呂子萬歲!”
“稷下之風萬歲!”
在林下一片喧嚷之中,王綰領著嬴政匆匆繞過柳林,從後門進了木樓。王綰周密,先請嬴政自進書房內間等候,自己卻站在了門廳下等候。呂不韋遠遠看見王綰立在門廳,便對身邊蔡澤與李斯等一班門客名士吩咐了幾句,待蔡澤等走向相鄰庭院,呂不韋才匆匆走來低聲問:“秦王來了?”王綰也低聲一句:“在內書房。”呂不韋笑道:“你也進去,門廳有人。”待王綰入內,呂不韋喚過一老僕吩咐幾句,這才隨後進了木樓。
“見過仲父。”嬴政見呂不韋進來,迎面便是肅然一躬。
“老臣參見秦王。”呂不韋也是大禮一躬,直起腰身便是一嘆,“我王業已成人矣!自今日始,老臣請免仲父稱謂,乞王允准,以使老臣心安也。”
“仲父何出此言?”嬴政又是深深一躬,“仲父為顧命大臣,受先王遺命,坦蕩攝政,公心督課,何得於心不安?若是嬴政荒疏不肖,願受仲父責罰!”
“敢請君上入座,用茶。”呂不韋虛手一扶嬴政,坐在了對面書案前喟然一嘆,“君上蒙羞,老臣愧對先王也!”重重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