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於財富固然不在意中,即妻妾亦覺風雲聚散,沒甚關情。〃他咬住了嘴唇,停了停,接著說:“若非皇太后一人掛念,便可隨老和尚出家去!”
在場的人都大為驚詫,王熙和徐元文甚至都嚇呆了,不知該說什麼好,幸而玉林通琇接過了話頭:“皇上,常人剃髮染衣,不過是機緣使然罷了;大乘菩薩則不然,常化作天王、人王、神王和宰輔,以保持國土,護衛生民,不厭拖泥帶水的煩惱,普施大慈大悲的懿行。如果只圖清淨無為,自私自利,任他萬劫修行,也到不了諸佛田地。就今日而言,若皇上不現身帝王,則這番召請耆年、光揚法化的盛舉由誰來做?
故而出家修行,願我皇萬勿萌此念頭。〃他說的是事實。自從順治崇佛以來,各處寺院的重建新建和各種法事道場,在京師變得十分紛繁、隆重,皇家的大量金錢,投入了崇佛禮佛事務之中,佛門的影響在日益擴大,這不正是象玉林通琇這樣的高僧們所期望的嗎?許多南方高僧如憨璞聰、玄水杲、玉林通琇、茚溪森、木陳忞等,都相繼來京,接力續進地圍繞著福臨。這些高僧都很博學,有高深的詩文素養,善投順治所好。他們言語投機、志同道合,順治也因醉心於漢家文學而落入佛門圈套,把早年間受湯若望感化而不信僧道的信念完全拋棄了。
另一個重要原因,在於福臨自身的苦悶。如果他想一輩子享盡歡樂,當一個窮奢極欲、腐敗昏庸的君王,那他決不會有任何苦惱。但是偏偏他想有所作為,偏偏他又相當英明,偏偏他又處在滿族初主中原的特殊歷史條件下,他就得經受無數痛苦。正是這些痛苦,逼得他向佛門尋求解脫。
玉林通琇身為知名高僧,焉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接受皇帝出家呢?所以他頭頭是道地說了這麼一番話,真不愧國師之號。順治聽了也不得不頻頻點頭。然而順治並不就此罷休,退了一步,說:“不出家也罷,老和尚收朕為弟子吧!”“啊,這如何使得?〃玉林沒料到這一著。
“願老和尚勿以天子視朕,當如門弟子茚溪相待才好。”“這……也罷,老僧依皇上就是。〃玉林生怕這位年輕的皇帝又會使出別的更叫他為難的招數,再說收一個皇帝為門徒,總是佛門盛事。
“那麼,就請師父給朕起名吧!”
玉林推辭半天,福臨固請不讓。當玉林終於提筆要選擇法名了,福臨又從心底裡深深地嘆口氣,憂傷地說:“師父賜朕法號,必得揀一個最醜的字才好……“王熙和徐元文看著皇上眼睛裡遊動不定的光芒,一時更加不知所措,身為文學侍從,哪裡敢管皇上的這些事情?
玉林書寫了十多個字進呈皇上御覽。福臨自己選擇了〃痴〃,上一字則是禪宗龍池派第五代的〃行〃,於是,順治皇帝的法號便是〃行痴〃了。
福臨還要行見師禮,玉林哪裡敢受。王熙和徐元文此刻卻敢說話阻止了,因為這明顯地與朝廷大禮不符。福臨只得作罷。他望了一眼茚溪……全名茚溪行森……,笑道:“茚溪,從今以後,朕要稱你師兄、法兄了!〃福臨說他〃即妻妾亦覺風雲聚散,沒甚關情〃,難道董鄂妃也不在他心上?不是的。今春以來,她便病倒了,臥床纏綿至今,一天重似一天。多少太醫,開了多少藥方,竟然毫無起色。福臨天天都去承乾宮,每見到瘦弱得風吹就倒的烏雲珠強打精神,歡顏相對,他都心酸難忍。太醫早就暗示過了,但福臨不肯相信她真會離他而去。雖然理智告訴他,這只是早晚間的事情了。所以,他所謂的〃妻妾〃中是不包括董鄂妃的。或許他出家的念頭也是由此而起?
福臨沒有回養心殿,徑直往承乾宮看烏雲珠。他今天和文士、和尚一番暢談,雖然很痛快,卻也勾起了心底深深的憂鬱。如果烏雲珠沒有患病,會最恰當地給他安慰,使他如同洗個溫水澡似的渾身舒坦、精神百倍。
黃昏時分,殘陽如血,給整個宮殿塗上一層使人心醉又叫人感到沉重的暗紅色。福臨止住下人通報,邁步進了承乾門,轉過石雕影壁,走月臺、過前殿,叮叮咚咚的琴聲伴著晚香玉的甜香,隨風飄來。福臨驚喜得幾乎要跳起來:除了烏雲珠,宮中無人會撫琴。那麼,她病體有了起色?
福臨興奮地加快了步子。琴聲悠揚,更清晰了。真美啊!
琴聲蘊涵著空靈秀美,使他產生御風雲霄之上、飄飄欲仙的美妙想象,同時,又使他不覺聯想起〃高處不勝寒〃的名句。
當福臨走近寢宮時,那明媚的、飄忽的、綿綿不絕的尾音,引導他感受明月、流星、夏露、秋霜……他不知不覺地停了腳步,微微閉上眼睛,沉浸在嫋嫋餘音和悠遠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