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的巨大聲浪,都被熊熊大火的呼嘯聲音壓倒了,其中夾雜著大大小小的爆炸,那是冥宅中珍奇物品迸碎破裂的響聲。火焰騰起數十丈高,五顏六色,噴出的沉香檀木的特殊香味,飄散到十數里之外,整個紫禁城、整個皇城都瀰漫著這濃烈而古怪的奇香,隨著陣陣微風,還飄向了東城、西城、北城甚至南城……人們都伏地不動,木雕泥塑一般,誰也看不見誰的表情。
但安親王想象得出,那是些憤懣的、譏諷的、冷峻的、痴呆的面孔,由此可以生出最可怕的不忠。嶽樂對著沖天大火暗暗祝禱:但願就此把這件事情了結;但願這大火使一切都成為過去;但願人們很快就忘卻這次喪禮;但願皇上由此悟出一番道理,再不做逾分越禮的事情!
但是,皇上並不就此卻步,又做了更過分、更聳人聽聞的事,令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了。
十月初八,由茚溪主辦的景山水陸道場到了最後一天,聖駕來到壽椿殿,為董皇后斷七。四十九天以來,白日鐃鈸喧天,黃昏燒錢施食,晚上放焰口。懺壇、金剛壇、梵綱壇、華嚴壇、水陸壇,熱鬧異常,無數僧人、無數官員、無數奴婢,忙得暈頭轉向。每逢七,皇上便親臨道場祭奠,嗚咽不止,連出家的和尚們也為之感慨萬端。七七四十九天總算過去了,大行皇后的梓宮已成為寶宮,香花供養,備極莊嚴。水陸道場收了法事,朝廷上下,宮廷內外,都鬆了一口氣。
茚溪森在極端勞累的四十九天之後,也不由得躺倒了。他要放心開懷地好好睡一覺。但他的清夢未到,皇上的聖諭卻到了,說聖駕即刻就到萬善殿,要他準備迎接。茚溪無奈,只得趕緊起身。這位情深似海的天子又要為董皇后做什麼法事?
真不知他有多少淚水,至今也流不乾淨。
殿前蒼鬱的古松柏下,迎接皇上的茚溪暗暗吃驚,哀愁悲悽已從皇上眉目間一掃而光,他神態自然、從容、平靜,目光裡含著某種成熟的冷峻,彷彿兩個月中長大了十歲。等到迎進了萬善殿,分賓主坐定蒲團時,皇上竟霽然微笑,全然是一位和善的大施主。茚溪的倦意一霎間消失了,特別小心在意地侍候著這位面容蒼白的君王。
“謝和尚起建、主持景山水陸道常大行皇后得以超生,免去輪迴之苦,朕五內俱銘。〃福臨平靜地說,表情和悅。
茚溪答道:“董皇后於庚子秋月輪滿之時成等正覺,與悉達太子睹明星而悟道無二無別,真乃奇事!所以一切眾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福臨點頭嘆道:“唯有這樣送她去了,朕才覺安心,才對得起她的一片真情。朕總算了卻了一樁心願。“茚溪靜靜地說:“龍女成佛,聖駕珍重。〃福臨也靜靜地說:“如今朕心如死灰,萬念俱空,來尋和尚為朕剃度,從此出家為僧。〃茚溪大驚,打了個冷戰,大聲說:“萬歲切切不可萌此念頭!國君一身系天下安危……”他說著,緊張得滿臉通紅。
福臨冷漠地說:“出家人參禪學道,不可任意喜怒驚懼,所謂'一念嗔心起,百萬障門開'是也。和尚豈不明白?〃見茚溪被他這兩句話說得垂了頭,福臨笑了:“師兄,這殿旁淨室,從此歸朕修行打坐,朕再也不回乾清宮、養心殿了。師兄度得人間一位天子遁入佛門,豈不是一件大功德?〃茚溪沉默片刻,仍然低頭低聲道:“萬歲不可,萬萬不可!”“師兄不信朕的誠心?〃福臨平靜而從容地轉了轉身,左手拽過腦後那根烏黑油亮的辮子,右手抽出腰間短刀,〃噌〃的一聲就把它齊根割斷了!
“哇!〃內侍們驚得大叫著撲上去,但已經來不及了。福臨的各種舉動平靜尊貴,不動聲色,極合身分,唯獨這關鍵的割辮子動作,閃電般快,任何人都來不及反應。那根烏黑的辮子,象蜿蜒扭曲的蛇,〃刷〃地扔到當地。眾人望著它最後扭動了一下,彷彿是件活物,一個個呆若木雞,驚得不會說話了。
“哈哈哈哈!〃福臨摘了帽子,晃晃腦袋,黑髮散亂地披滿腦後,得意地、痛快地、又帶著點悲愴地大笑著,笑聲在深邃陰沉的萬善殿內迴盪。他擦去腮邊笑出來的眼淚,說:“千萬根煩惱絲頃刻斷絕,何等容易!從此後赤條條無牽掛!……師兄,你還不肯剃度朕嗎?〃說罷,他又縱聲大笑。
出於驚愕、出於感動、出於某種虛榮,也出於隱隱的恐懼,茚溪吩咐徒弟備香案、呈戒刀,就在萬善殿內,他用顫抖的雙手,為大清帝國皇帝淨髮。半個時辰後,這位皇帝已成為一個新剃的光頭泛青、新披的大紅袈裟耀眼的精瘦清秀的小和尚了。
皇上削髮出家的訊息,象晴天霹靂,震驚了朝廷裡的一切人。大清天子竟會作出這樣荒謬絕倫的